冯妙看出说话的都是平日里最反对汉化新政的人,他们不敢公然质疑元宏的政令,便想找个机会把怒火撒在冯妙身上。在他们眼里,冯妙推崇诗词歌赋、喜爱软罗轻衫,都是妖媚惑主的证明。
“两位王爷是在问本宫该如何是好么?”冯妙反唇相讥,“王爷拿着大魏的俸禄,却连抵御外敌这样的事,也要赖在一个深宫女子身上么?本宫还真不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番话算不得言辞激烈,却说得在场的人都无法反驳,她盯着那双轮廓美艳的眼睛,忽然柔柔地笑着说:“本宫身上有没有纹刺,哪里用得着向皇上之外的任何人解释?这宫女是高贵嫔宫里的人,高贵嫔身上也有信上所说的木槿花,让二皇子裁夺亲生母妃有没有错处,实在太过为难人了。依本宫看,不如将人暂且看管起来,等十来天后皇上返回宫中时,再做定夺。”
冯妙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高照容身上:“再说,南朝公主的送亲队伍来了,正可以找出写这封信的人,严加拷问,两下对质,事情不也就查清楚了么?”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元恪忽然开口:“就依冯母妃的意思。”他年纪虽小,人却很聪慧敏感,已经看出高照容与冯妙之间的对话透着诡异,一边是他的生母,另一边是他敬爱的冯母妃,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想暂且压下,等到父皇回宫之后再说。
亲王中却仍旧有人反对:“要是这几天里有人杀人灭口,或是私下再次传递消息,串通起来欺瞒,事情到最后还是没有头绪。”两相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将冯妙、高照容和素问都各自送回住处,加派羽林侍卫看管,不准与外界传递消息,将春桐送去宫中的慎刑所关押。
离开永泰殿时,天色已经大亮,这桩事竟然闹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却没有定论。两位上了年纪的亲王走出永泰殿时,忍不住小声嘀咕,其中一人说:“那木槿花看着好生眼熟,从前开国皇后用的东西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图案?”
“别说啦,”另外一人赶忙摇着头岔开话题,“开国皇后的事,在宫中可是个忌讳。当年真是惨啊……可惜了开国皇后那样的人物,唉……”
回到华音殿时,素问已经疼得脸色惨白,两处腕骨都已经断了,软耷耷地垂着。冯妙取了木板来帮她固定住,见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心里有几分不忍。要不是素问攀扯出高照容身上的纹身来,恐怕今晚她就要被坐实了与南朝私下联络的罪名。她那几句话,有二皇子和任城王的支持,也只能挡得住一时。高照容离开永泰殿时,眼中毫无惧色,显然还做了其他的安排,要置冯妙于死地。
“你可真是……怎么也不预先跟我说一声?”冯妙用软绸一圈圈帮她固定住,语气间却带上了些责备的口吻。
“起先只是怀疑,并不能肯定,”素问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到奴婢故意撞了高贵嫔一下,才有了十足的把握。奴婢把那根银钗递给高贵嫔时,她并没有检查自己的发髻是否散乱,便很肯定地说那钗子不是她的,可见她平时都会刻意在头发上用心,不让人看见她发丝之下的纹刺图案。”
冯妙俯下身子扯平那段软绸,在她小臂上方打了个结,将木板仔细固定住,才直起身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素问,我并不是想要探问你的来历,可是你今天的举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一向冷静沉稳,可今天却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娘娘,”素问低垂下双眼,“奴婢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冯妙摇头:“不要叫我娘娘,也不要自称奴婢,就像在东篱时一样,我是阿妙,你是素问。我今天并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但我选择相信你,因为我永远不会怀疑东篱出来的人。现在……也只剩下你和灵枢了。”
素问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阿……阿妙,我跟你说过,我的父亲是御医,我的母亲是宫中的医女。这些都是真的。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父母是因为什么才获罪的。”
冯妙把一只软枕放在她腰后,让她能靠着说话。素问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大概二十多年前,南朝还是刘宋的天下,那时宫中有一位身份传奇的贵妃,原本是酒肆里的歌姬,因为舞姿曼妙出众而得到皇帝的宠幸。这位贵妃皮肤白皙胜雪,五官深邃,鼻梁挺直,长得像胡人一样妖娆妩媚,举止言行也都跟宫里其他出身世家的妃嫔大不相同,很得皇帝喜爱。”
“有一年,皇帝离宫巡猎时,这位贵妃刚好有孕在身,便没有随行。她在宫中生下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公主,我的母亲还亲自照料过几天。可是……等到皇帝回宫时,公主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皇子,见过起先那个女婴的人,都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悄悄处死,我的父母就是受到这件事牵连,才获罪下狱的,连我也被充了官奴。因为我的母亲是贴身照料贵妃的医女,那些人就用了刑,想叫她承认贵妃生下的本来就是个皇子。”素问闭上眼,泪水却沿着她的眼睫涌出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却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在面前。
“再后来的事,在南朝闹得沸沸扬扬,”素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那位贵妃想用药物损毁皇帝的身体,被人发现之后密报给皇帝。这种事情自然惹得皇帝大怒,当即就斩杀了贵妃,那名来历不明的小皇子,也没能长大就夭折了。我那时还小,别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母亲跟我说过,那妃子的身上有一处木槿花纹身,小公主出生不久,她的母妃就在她脑后也纹了一支同样的木槿花。”
南朝人最重礼节,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能损伤,所以给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纹身,才会被当做一件奇闻异事来讲。
冯妙听了这些话,却愣在当场,因为这故事听着十分耳熟,好像……好像就是昌黎王冯熙曾经讲过的那件事,她的生父萧鸾,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险些杀了她的阿娘。
她不由自主地前倾,双手握住了素问的肩:“你是说……你是说,高照容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女婴?”
☆、283、前尘旧事(二)
素问轻轻点头:“高贵嫔后脑上的木槿花纹绣,位置和式样都跟母亲告诉我的完全吻合,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那个被换走的女婴,应该就是她没错。”
冯妙抬手揉了揉眼角,从素问口中听来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比她认出萧鸾这个生父还要令她震惊。按照素问的说法,她和高照容的生母,都曾经是低贱的歌姬,都有木槿花纹身,都获得过南朝贵胄的青睐……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也很难让人相信,一切仅仅是巧合而已。
停了片刻,素问又接着说:“我记得母亲曾经好几次感叹,宫中那位得宠的贵妃娘娘,对权力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就像要夺回一件自己从前失去的东西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机会。为了把凤印甚至玉玺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她可以抛弃自己出生不过几天的亲生的女儿,也可以把毒药放进丈夫的饭食里。”
素问低头看着折断的双手,也许这双手从此再也不能抓药、诊脉了,但她却半点也不后悔:“当年的事,其实跟那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公主,没有半点关系,我也并不只是想要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那么简单。我可以感觉得到,高贵嫔跟当年的那位传奇似的贵妃一样,想要凭借自己的美色,迷惑龙座上那个男人的心,再把他的江山,都握在自己手上。”
“无论是从前的贵妃,还是现在的高贵嫔,其实她们都可以过得很好,有可以爱的丈夫,也有健康的子女,可她们偏偏要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素问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木槿花究竟代表什么含义,也许是某个家族或者某种信念,可是如果过去的记忆让人如此痛苦纠结,真的还有必要一直牢牢记着么?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忘记,接受新的生活呢?”
冯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记得阿娘说过的话,无论木槿花代表什么,她只需要坦然接受就好。经历过那么一场变故后,或许阿娘也希望她和夙弟都能忘记不该记起的事,所以她才没有给夙弟身上留下木槿花纹身。
素问忍受着断骨之痛,又说了那么多话,早已经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往一起合去。冯妙拉过蚕丝锦被盖在她身上:“你先睡一会儿,我去让灵枢煮点粥来。”
她高声叫了几次,却不见灵枢像往常那样嬉笑着出来答应。素问低弱的声音里有几分焦急:“昨晚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叫灵枢等到天亮,如果我们还没有回来,就想办法出去送信。该不会是她见我们一夜未归,已经想办法出去了吧?”
冯妙微微皱着眉问:“灵枢在洛阳又没有什么熟悉的人,能去找谁送信?”
素问垂下眼睫,小声说道:“从东篱出来时,公子让我们跟着照顾娘娘,后来公子死里逃生来到洛阳,也曾经私下叮嘱过,如果宫中情形危急,可以告诉他知道,别的事情或许他做不到,但至少总可以尽力护住娘娘周全。公子说过,娘娘有夫有子,只要娘娘能万事宽心,他便可以允诺娘娘一个四时安好。”王玄之原本不准她对冯妙说出这些话来,可她只是替公子不平,他不过是来晚了一步而已,错过了冯妙未嫁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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