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恂在寝宫附近走了几次,总能凑巧碰见高照容,她仍旧蒙着面纱,说自己是按照御医的嘱咐,出来晒晒太阳的。
隔着轻纱看不清面容,高照容的声音又很温柔和气,一来二去,元恂便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了自己的母后,把自己的委屈、惊惧全都对着她倾诉。
起先高照容只是默默地听着,在他说不下去时,才柔声安慰几句。到第三天时,高照容听了太子的话,幽幽叹了口气对着元恂说:“恂儿,皇上废了皇后,却并没有废去你的太子之位,可见他还是念着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的。他现在生你的气,一来是因为你自作主张,违逆了他的旨意,二来也是因为你实在不爱读书。”
“高母妃,儿臣今后愿意听父皇的话,再不敢又丝毫违逆了,”元恂急切地说,“只是读书这事,那几位师傅讲的话,又长又晦涩,儿臣听一句便头疼得不得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些老先生讲学,是很无趣,也怪不得你,”高照容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不如这样吧,从前为了投皇上的脾气,我也读过些书。经史子集,别的不说,史书倒是多少知道一些,我可以挑些事来讲给你听。”
“那自然好!只是……会不会太麻烦高母妃了?”元恂想起二弟元恪的聪慧,知道必然跟他这个生母的教导分不开,若是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位知书识礼的母妃,说不定有朝一日也能让父皇刮目相看。
面纱之下,高照容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传出的声音却仍旧温柔细腻:“不会的,在本宫眼里,你和恪儿一样,都是皇上的儿子。”她做出一副凝神思索的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讲一段什么好呢……恂儿是太子,今天就先讲一段跟太子有关的事吧。”
一个听得认真,一个讲得仔细,高照容像讲故事一样,自然比宫里那些汉人师傅有趣得多:“汉武帝原本立了卫子夫为皇后,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可汉武帝年老时,又得到了钩弋夫人。这位夫人也生下了儿子,武帝喜爱幼子,以巫蛊之罪为名,处死了太子,逼得卫皇后在宫中自尽,将帝位传给了钩弋夫人的儿子,这个孩子当时只有八岁……”
还是那段历史,什么都没有变,可从高照容口中讲出来,却总带着点别样的意味。好像从汉武帝的太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样,元恂的脸色有些难看,可他仍牢牢地盯着高照容,恳求她再讲一段。
“秦始皇的太子扶苏,是一个能文能武的人,秦始皇临终时,将王位传给了幼子胡亥,又担心自己死后,能干的长子会篡夺自己弟弟的王位,便赐扶苏自尽……”高照容有些为难地掩住嘴,“这些书看的时间久了,也不知道记得对不对。”
元恂怔怔地愣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问:“高母妃,为什么皇帝上了年纪,就都偏爱幼子,不喜欢原来的太子了?”
高照容侧头想了想说:“并不是每个皇帝都偏爱幼子,只是今天凑巧说起的两个太子,命运都悲惨了些。恂儿,你可千万不要多想啊……”
“是,多谢高母妃,儿臣记住了。”元恂躬身答应着,整个人却很明显的无精打采。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高母妃,你读过的史书里,有没有顺顺当当即位的太子?”
“这一时半会倒是想不起来了,”高照容犹豫着说,“我读过的史书本就有限,你冯母妃才最擅长读书呢。你父皇啊,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提起冯妙,元恂眼中的惧怕和不甘更盛。华音殿里住着两位皇子,一个聪慧非凡,另一个天真可爱,父皇更喜欢那两个皇子,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元恂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凉,又问道:“那……历史上被废的太子,最终……最终都怎样了?”
“多半都获罪被杀了吧,”高照容拿出帕子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恂儿,你的脸色不大好,读书的事也不能急在一时,我看今天就先说这么多吧,改天我再来。”她把帕子收好,深深地看了一眼呆坐着的元恂,缓步走开了,心中暗想这孩子胆子还真是小,随便一吓就怕成这样。知道怕也好,越是怕到极点的人,做出来的事才越大胆。
冯诞的灵柩送回平城没多久,从前的昌黎王府便传来消息,冯熙病情日渐沉重,已经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恐怕后事也该提早准备着了。冯熙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论理元宏总该去慰问一番。可洛阳城中事务繁多,他实在脱不开身。这时有人提议,可以让太子代皇帝去平城探望,既不违孝道,又可免去皇帝两处奔波。
元宏听说太子近来一直在书房里用心读书,心里的火气已经消散了大半,又想起太子医丞说过的话,便准了元恂代他去一趟平城。
☆、260、意外之惑(一)
在这之前,元宏已经不准元恂使用太子仪仗,以东阳王元丕为首的老亲王们,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劝说元宏恢复他的太子仪仗,可元宏只准了他带羽林侍卫随行,沿途护卫安全。宗室亲王们心里清楚,皇帝要废太子的心意已决,剩下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大约是从不成器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教训,元宏对元恪的教导越发严厉,时常亲自过问他的学业。眼看怀儿也有三岁大了,元宏开始想着要给他请个合适的老师,他自己便是在这个年纪开始读书的,认为这一切都是顺利成章、理所当然的事。
可冯妙小时候,并没有请过什么老师教导,都是阿娘想到什么便教她一些。她向来心软,连自己的弟弟都舍不得强迫,更别说这个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便委婉地向元宏求情,不要那么早就让怀儿去读书。
“妙儿,你也看见了,小时候不好好管教,长大了终究是不成的,”元宏拉着怀儿的小手,教他握笔写字,“怀儿是朕最心爱的儿子,再大些必定要封王封爵,就算继承朕打下的万里江山,他也当得起。”
“怀儿他天生肺火燥热,不能思虑太过,嫔妾早就对皇上说过,不想让怀儿站在高位上劳心劳力。”冯妙终归还是担心怀儿的身体,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健壮些,可身为母亲,最担心的便是他将来会不会生病。
“不要紧的,朕小时候也患过惊风,御医甚至说,朕未必活得过二十五岁,朕现在不也还是好好的。”元宏并不像冯妙那样容易担心,他喜爱这个儿子的方式,便是要他跟自己长成一样的人。手段强硬的帝王与温婉多思的女子,想事情的方式原本就不同,在教养孩子的事上,两人第一次意见相左,因为都爱极了这个孩子,反倒谁也说服不了谁。
南朝使节比预先说好的时间足足迟来了一个月,不知道是萧鸾已经把名门士子杀光了,还是他根本没把大魏天子放在眼里,派来递交议和国书的使节,是个毫无名望的小官吏。拓跋宏索性也不设宴款待,直接在太极殿召见他。
洛阳新造的宫殿大多简单素净,比不得建康皇宫的飞檐斗拱、雕梁画壁。可大魏的文臣武将分列在太极殿两侧,却个个气势威严。南朝使节走上殿时,动作间带着些战战兢兢,连跪拜的动作都束手束脚,高举双手将国书捧过头顶。
随侍在大殿一侧的,正是冯夙。皇帝对他轻轻点头,示意他去把国书取过来。冯夙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踏下石阶走到南朝使节面前,俊秀的外表配上合体的甲胄服饰,倒真有几分气势。
南朝使节觉出手上一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正瞧见冯夙也在低头看过来。南朝使节一愣,接着诚惶诚恐地长拜下去。冯夙反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向一边闪身躲避,口中说着:“这位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拜见殿下,”那位使节抬头仔细看了冯夙几眼,带着些小心问,“请问殿下是皇上的第几子?又是何时被俘虏在此的?”
冯夙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元宏在御座上开口:“使君恐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大魏昌黎王之子,朕的左昭仪之弟,怎么会是你口中的殿下。”
南朝使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盯着冯夙仔细看了半晌,摇头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不是皇上的子嗣,怎么会跟皇上的面容如此相像?”他对着元宏拱手禀奏道:“我大齐皇帝陛下曾经说起过,从前尚未登基时,的确儿女流落在外。大概三年前,皇上还曾经找着了一个女儿,收留在府邸里。这位公主明珠蒙尘,身世堪怜,当时腹中怀有身孕,可生下一个男婴后,又在一场大火中不知去向。”他一边说一边叹息,似乎真的为这命运多舛的女子惋惜。
元宏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人说的正是三年前在南朝产子的冯妙。元宏没见过萧鸾的真容,并不知道冯夙与他的生父究竟有多相像,可他看着南朝使节的一举一动,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人并不是无意间认出了冯夙的相貌,多半是有人故意指使这位使节这么做。他的惊诧、哀叹都太过逼真,逼真到就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使君,朕已经说了,这位是昌黎王的幼子,朕的内弟,不是你们的皇子殿下,”如今的元宏,已经完全习惯了怎样做一个皇帝,语调中不带任何起伏,却已经威严尽现,“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使君就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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