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灵泉行宫,那个俊朗男子已经成了她的丈夫,对着她柔声低语:“等到大婚时,朕再还你一支一模一样的步摇来。”
她伸手向前抓去,可半空里忽然映照出另一幅景象,皇帝拥着冯妙,两人低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眉眼间的笑意里满是柔情。她闭上眼用力摇头,想要甩掉她不想看见的景象。再睁开眼时,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人影,昏暗光线下看不清眉眼五官,可身上的衣衫却依稀还是平城前些年的款式。这副装扮,让她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滢……滢妹妹?”冯清的声音里有几分颤抖,冯滢早已经故去多年了,还是她亲自命人封死了棺木。
那人却不应声,回身沿着幽深的暗道快步离去。七月十五中元节前,朱紫殿出现过的诡异景象,又浮现在冯清眼前,她快步追过去,口中焦急地叫着:“滢妹妹……冯滢!你是来责怪我的么……”
眼看冯清的手就要触到那人的衣袖,那人却绕了个弯,往更深处走去,只听见“叮”一声脆响,被冯清拉扯过的衣袖间,掉出一样东西。
熟悉的香味陡然冲进冯清的鼻端,她停下步子,往地上看去,一枚镂空银球骨碌碌直滚到她脚下,里面装着一颗滚圆的药丸。那是月华凝香的味道,她不会认错,她从小就服用这种药丸保养肌肤,梦想着长大后能出落得国色天香,进宫成为皇帝的宠妃。
如果不是此时忽然看见这枚药丸,她几乎都快忘了,在方山灵泉行宫时,她无意间听见了父亲与大哥的对话,才知道冯家自己的女儿,都因为服食过月华凝香而不能生育。从她在奉仪殿出疹子那个夜晚开始,她的结局就早已经注定了。
多可笑啊,每一代冯家女儿,都幻想着靠月华凝香博得帝王的宠爱,可就是这种药丸,让冯家女儿永远生不出皇帝的子嗣,就连姑母专宠十几年,也从来没有过身孕。母亲用最难听的话责骂她,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一样,可那药丸,是母亲带进昌黎王府的陪嫁啊!
冯清捂住脸,她的一生,根本就是个错误,可她为了这个错误,连自己的小妹妹都害死了。冯妙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冯滢得到了永久的安宁,只有她自己,除了后位便一无所有!
宗庙内,元宏刚刚才到,便听见不远处的帷帐内有一声惊叫传出来,接着是瓷器、陶器落地的连串脆响。小宫女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皇后娘娘,您认错了人了,奴婢只是个粗使的宫女,不是您说的什么……什么……”
帷帐与祖庙本就有一条暗道彼此连通,并不隔声,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落进元宏耳中。他的脸色一沉,对身边随侍的太监说:“去看看是什么人吵闹喧哗。”
没多久,内监便带着一名穿鲜卑衣裙的粗使宫女上前,那宫女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脖子上还有两处明显的掐痕。元宏看见她那身衣裳,沉着声问道:“宫中早已经禁绝鲜卑衣装,你怎么还穿着旧样式的衣裳?”
“回皇上,”宫女跪在他面前,好半天才喘匀了一口气,“奴婢是在宫中做粗活的,因着今天皇上和娘娘们祭祖,便被派到这里来清扫后院的石像。这些衣裳都是从前宫里做的,样式旧了,可用料都还是好的。内六局的予星姑姑就挑了一些给做粗活的姐妹们送来,让我们备菜、染布、打扫的时候穿。做这些活的时候,最容易弄脏衣服,又不会有贵人在场。予星姑姑说,宫里裁制新的汉服,开销很大,可贵人们的衣装事关重大,只能从我们这些粗使宫女身上想法子节省了。”
元宏仍旧板着脸:“话是在理,不过毕竟违逆了朕下过的旨意,赏罚必得分明才行。既然是予星叫你们穿了鲜卑衣装,朕就罚她半年的薪俸,以儆效尤。至于她能想到为后宫节省开销,难得她有这份心,朕就不深究了。至于你,毕竟惊扰了宗庙,朕就罚你在这里清扫三年,把后院的石像全都擦洗干净。”
小宫女赶忙磕了个头谢恩,刚要离去,冯清便紧追过来扯住她的头发,口中说出的话癫狂迷乱:“冯滢,你怎么还敢告到皇上面前去?你做出那种不干不净的事来,留着你也只会成为祸害,我是在替你了断你知不知道……”她的脚步凌乱,眼神也有些迷离涣散。
☆、259、乱语惊心(二)
皇后说出的话,让在场的妃嫔和宗室亲王都暗自心惊,他们大都还记得那位早夭的冯家三小姐,听着皇后的意思,冯家三小姐也曾经失贞,而害她早夭的人,正是她的皇后姐姐。
元宏的脸色陡然变了,他本就思维敏捷,此时已经从冯清的话语里,推测出了大概的情形。他原本以为冯滢是病死的,没想到却另有实情。他还记得冯家那个最小的女儿,因为身子不好,性情格外安静,这样一个女孩儿,竟然也有人下得去手害她。
冯清这时才看见皇上就在面前,清凉的空气散开,脑海中忽然清醒过来,再看面前的人,分明是个陌生的小宫女,并不是冯滢。她头疼欲裂,竟然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后退了几步,又撞倒了身边的烛台。
元宏见冯清举止不端,又当众说出这样不堪的事来,已经怒不可遏。“皇后举止癫狂,当众胡言乱语,又惊扰了宗庙先祖,实在不堪母仪天下,”元宏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从现在起,废去皇后封号,你找一处干干净净的佛寺,好好反省去吧。”
“皇上,您要废了我?”冯清嘴角扯起一抹笑来,夹杂着自矜身份的骄傲和感慨无奈的凄凉:“也罢,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不过,无论您今后喜欢谁、立谁为后,臣妾都是您第一个手铸金人、入主正宫的皇后,在宗庙里的拓跋世系谱上,只有臣妾的名字能跟您并肩,就算臣妾死了,其他人也终究只能在臣妾脚下。”
元宏见她仍旧疯言疯语,心中的愤怒委实已经积蓄到了顶点,但他答应过冯诞,无论如何都不会取冯清的性命。就当做是对冯诞的一点补偿也好,他不再追究冯滢究竟是因何而死,但他也不想再看见冯清了。
“来人,立刻送她出宫!”元宏不耐烦地喝斥,挥手让侍卫带她下去。身边侍立的内监陪着小心问了一句:“皇上,是不是送到明悬尼寺去……”
话还没说完,又激起元宏更大的怒火来,明悬寺是他专门为冯妙修建的,里面的一草一木,都钟灵毓秀,怎么能容得了冯清去使用?他的眼风一扫,内监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低头说道:“城北的瑶光寺十分清静,正是清修的好地方,送往那里正合适。”
元宏冷哼一声,这才算是准了。冯妙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侍卫把废后送出宗庙外,身上穿着那件御赐的深衣。那些脏污,被冯妙索性用墨迹遮盖。涂抹成了一幅泼墨山水,至少不至于对先祖不敬。
她刚入宫时,穿的便博陵长公主给冯滢准备的衣裳,今天找了一件旧的出来,提早让予星安排了粗使的小宫女换上,故意引着冯清一路追过去。宗庙的更衣帷帐内,向来都会燃着带些迷幻作用的香料,好让帝王宗亲祭祀时,感觉到更加贴近上苍神灵。内心澄澈的人,在这香味中会感觉到无边的愉悦,而内心污浊的人,却只会想起痛苦和惊恐,从而愈发绝望。
掉落的月华凝香是真的,外面的银球却换过了,冯妙舍不得丢弃原先那个刻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银球,仍旧留了下来。直到这次静下心来把从前的细节串在一起,她才猛然想到一个似乎绝无可能的念头,文澜姑姑口中的李夫人,和青岩寺里的李夫人,或许都是同一个人——拓跋宏的生母。李夫人给她留下了最珍贵的礼物,如果没有她配的药,后来也不会有怀儿,只是不知道李夫人现在身在何方。
祭祖照常进行,皇后当众举止癫狂,原本支持皇后和太子的亲王们,连求情的话也不好说出来。
废后毕竟不是件喜事,元宏和冯妙两人,各自都觉得有些怅然,元宏是替冯诞和冯滢惋惜,冯妙却只觉得无奈,毕竟再怎样也换不回冯滢的性命了。宫中的下人们最懂得拜高踩低,冯清以废后之身被送去瑶光寺,还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刁难。冯妙私下叫素问去送些日用东西给她,不叫寺里的姑子太过为难她。
素问去了一趟,回来时脸上略带些不忍,把寺里的情形讲给冯妙听:“她到了瑶光寺,才真的失心疯了,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被废,仍旧穿着离宫那天的皇后凤服,脏得发臭了也不肯脱下来,叫姑子们对她行跪拜大礼。姑子们哪肯理她,把她关在一间禅房里,只有她带去的婢女玉叶还肯照顾她……”
冯妙不忍心再听,只叫素问隔些日子再去看看,别让姑子太过欺侮她。
冯清被废的消息传到太子耳中,太子元恂也不由得惊恐万分,总觉得父皇的怒火不知何时就会烧到自己身上。这样惊惶不安地过了几天,元恂竟然生起病来,太子医丞向元宏禀报,太子的病是心气郁结所致。元宏原本也没打算将他禁足,便准了他每日出来走走,但仍旧叫他反省自己的错处,不准他参与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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