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看了半晌,正要转身离去,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华音殿四周的水面上没有光亮,夜色下反倒不容易看清近处的情形。小太监听见声响,立刻喝斥道:“什么人竟敢冲撞皇上?”
漆黑夜色里,一道娇怯怯的声音传来:“容儿拜见皇上,请皇上恕罪。”
元宏借着朦胧的月色仔细辨认了半晌,才说道:“容儿怎么一个人在这,你不是在养病么?可大好了?”
高照容悄悄后退了一步,抬手理了理面上覆盖的轻纱,声音越发怯懦:“还没有……不过御医说嫔妾可以出来走动走动,对身子有好处。嫔妾不敢在白天出来,怕皇上和姐妹看了,心中不快,只敢在夜里出来走走。”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嫔妾到这里来,也有几分私心,是想看看恪儿,见到冯姐姐把恪儿照顾得很好,嫔妾也就心安了。”她不知道冯妙有没有对元宏说过些什么,要是针锋相对起来,皇上未必会相信她的话,所以她一味地只说冯妙的好处,反倒显得大度纯善。
“容儿,让朕看看你的疹子究竟如何了?”元宏抬手就要去揭开她的面纱。
“皇上,求求您,别看……”高照容用手死死地拉住面纱下沿,哀求着说,“嫔妾现在的样子很丑,怕皇上看了心里厌烦……”
元宏柔声劝慰,拉着她沿宫道走了几步,停在一处光线稍亮的地方:“不要紧,朕不过看看你的疹子怎么样了,要是不好,该叫那些御医更上心些。”
高照容缓缓松开手,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一动不动,身体却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元宏把她的面纱掀起,一张细腻洁白的脸,在荧荧的灯光下展露出来。大部分的疹子都已经消下去了,只有面颊上还分布着几点,都被高照容用桃花瓣贴住。她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睫毛微微颤抖,一阵风吹过来,几片花瓣随着夜风飘落在地,露出的小小红印,并不让人觉得难看,反倒显出几分俏皮。
“容儿连出疹子,都出得与众不同。”元宏索性把剩下的几片花瓣,也都轻轻揭去,含笑看着她的脸。皮肤大概是仔细保养过,散发出白玉一样的光泽。
元宏握住她的手:“这时候恪儿大概已经睡了,你遇见朕,也不叫朕去你的双明殿喝一杯茶么?”
高照容睁开双眼,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惊喜欢愉:“容儿只怕容颜粗陋,惹皇上厌烦,既然皇上不嫌弃……请随容儿来。”
一杯茶喝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已晚,元宏却仍旧没有要返回寝宫的意思。高照容心中得意,那些主动到皇上寝宫去的人,真是愚蠢,觐见哪比得上邂逅更令人怦然心动。她自从听说皇上与冯昭仪失和,就夜夜到华音殿外游逛,那些说辞是早就想好的,那些动作是早就演练过的,刻意带上了几分冯妙初入宫时的羞涩天真,却又并不掩盖她自己的姿态风韵。
“皇上,不如早些歇息吧……”高照容面色羞红,伸手要替元宏除去外袍。
元宏下意识地抬手,推开了她。高照容脚下踉跄几步,倚住背后的檀木四季图屏风才站住,她带着几分不解和委屈说了一声:“皇上,是容儿莽撞了。”
“不是你的过错,”元宏回过神来,扶住了她柔若无骨的手臂,“是朕想着你身上的病还没有大好,不忍让你太过劳累,朕歇在外间就好,你早些去睡吧。”
高照容也不强求,只叫宫女取来上好的锦被,亲手替他铺好了床榻,这才转进内殿去了。
自从冯昭仪回宫后,这是皇上第一次歇息在寝宫和华音殿以外的地方。门庭冷落的双明殿,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连御医也比从前殷勤得多,不但亲自配好药送来,连请脉也变成了一天三次。
华音殿内,冯妙对素问说:“如果是一个善妒的左昭仪,这个时候应该做些什么?”素问笑了一声,回答道:“应该给这新得宠的妃子一点颜色瞧瞧,再去皇上面前试图挽回帝心。”
听了这话,冯妙也笑了:“让灵枢准备几样点心,本宫今天就试试做个妒妇滋味如何。”
☆、262、节外生枝(一)
元宏在洛阳皇宫内的寝宫澄阳宫,是用一处半旧的宫室改建的,不过是为了离太极殿近些,处理政事方便。
冯妙带着素问来时,门口的小太监有些为难地拦住了她,陪着笑说:“娘娘,高贵人在里面,您现在进去,恐怕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本宫不过是进去给皇上送些吃食,无论是谁在里面伴驾,皇上总归要吃东西的。”冯妙并不理睬小太监的阻拦,仍旧要进去。
“娘娘,要不您在这略等一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小太监小心地陪着笑,仍旧不肯放行。
冯妙停住脚步,转头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冷笑着说:“本宫不在宫里这些年,新人换旧人,难道连规矩也变了?你去问问清楚,从前在平城时,本宫就可以随意出入崇光宫,怎么到了这就不行了?”
这些守门的小太监,都是刘全死后才补上来的,被冯妙喝斥了几句,便不敢再说什么。素问在一边说道:“还不快让开,请昭仪娘娘进去。”小太监垂着头退开,冯妙从素问手中取过备好的点心,一个人走进殿内。
澄阳宫内,一切事物都极尽简单,窗纱、床帐、香炉,甚至青灰色的地砖,都不见任何奢华布置,不过是刚刚能够用而已。两面的窗子打开,晴好的阳光直接落入殿内,把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通透光亮。
冯妙抬起头,正前方垂着一道纱幔,随着风轻轻摇动。她嘴角露出一抹了然而无奈的笑,这里的布置其实跟平城的崇光宫很相像,外殿明亮开阔,正如元宏天生豁达的本性,而内殿却要层层遮掩住,正如他身为帝王不得不展现出的高深莫测。他从小就学着怎样做一个皇帝,从来没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手刚搭在纱幔上,内殿就传出女子的娇笑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皇上,别这样……嫔妾哪里会写那个……”
冯妙的手紧了一下,深吸口气才掀起纱幔走了进去。桌案一侧,高照容正坐在元宏膝上,被他握着手在纸上勾画。两人一个眼角含羞,一个唇边带笑。
“皇上近来越发慈爱了,前几天还这样教怀儿写字,今天又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教高贵人了。”冯妙捧着点心站在门口,目光冷冷地扫过高照容的面颊,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身上的疹子已经好了大半,皮肤似乎比从前更加光洁白皙。
高照容听了这话,立刻收敛了笑意,从元宏身前挣脱出来,对着冯妙屈身为礼:“容儿见过昭仪姐姐。”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冯姐姐,刚才是皇上的指肚不小心划伤了,不能握笔,才叫容儿代他写几个字,不是容儿故意在皇上面前举止不端。”
冯妙不动声色地看向元宏,见他在高照容身后微微摇头,便知道仍旧不成。高照容就像只滑不留手的蛇一样,让人明知道它有满口毒牙,却偏偏抓不到什么把柄。冯妙走到桌案前,把灵枢帮忙准备的点心放在桌上,对元宏说道:“嫔妾想着皇上日夜操劳,特意送了些点心来,皇上吃过点心,好有力气继续教高贵人写字。”
“冯姐姐,”高照容走到她身侧,双眼泛着莹莹泪光,低眉顺眼地说,“是容儿不懂事,打扰了皇上处理政事,容儿这就告退了。”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去,在冯妙面前不露出半点骄矜之态。
高照容走到门口,冯妙反倒有几分心急。无论是谁安排南朝使节说出了那些话,为的无非是让冯妙和怀儿陷入身份尴尬的境地,育有二皇子的高照容嫌疑最大,此时皇上的态度转了,正该是斩草除根的好时机,只要她动手,便会有破绽露出来。可高照容却仍旧对冯妙十分恭敬,全不像是假装的。
低垂的纱幔被人掀起,高照容还没走出去,门外的小太监却匆匆走了进来,跪倒在元宏面前禀告:“皇上,瑶光寺传来消息,废后冯氏受了惊吓,已经喂不进药了,寺里的住持不敢隐瞒,派人到宫里来送信。”
高照容同时转过身来,盯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看了一眼。元宏微微皱眉,“在寺里怎么会受了惊吓?住持还说了什么,直说无妨。”
小太监俯身应了声“是”,把瑶光寺内的情形讲了一遍。冯清的疯癫症状时好时坏,寺里的姑子们也不大管她,不过是每天给她送些饭菜,让她不至于饿死罢了。就在几天前,夜里有一伙匪徒闯进了瑶光寺,不知道是找错了人,还是原本就盯上了那个清秀俏丽的婢女,竟然凌辱了玉叶。玉叶虽是个卑微的宫女,可也仍旧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遭受了这样的欺辱,第二天便悬梁自尽了。
玉叶一死,冯清的疯癫病症便越发严重,姑子们一开始还不大在意,眼看要再闹出人命来,才急忙忙地派人到宫里送信。
这事情透着蹊跷,冯妙微微皱了眉,瑶光寺里那么多年轻的姑子,匪徒怎么就偏偏盯上了冯清的婢女,还能行动得如此迅速。她看了一眼元宏,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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