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冯妙面前走过,一只绣鞋看似无意地,刚好踩在她红肿的手指上。指尖上剜心一般地疼,冯妙承受不住,“啊”地轻吟一声。
“哟,对不住!”素荷语气轻快,毫无愧疚之感。
冯妙双眼蓄满泪水,声音低低的,却一字一字都咬得清楚:“姑姑,我只想要一个公允,有什么错?”
“公允?”文澜姑姑挑眉,“你等着别人给你公允,那你永远也拿不到。”
这话说得大不同寻常,冯妙又哭又痛,脑海里本已经一团混乱,听见这话,却莫名觉得心口怦怦直跳。
不!绝不甘心!
四下已经寂静无人,连素荷也走远了,冯妙整理妆容,向文澜姑姑俯身拜下去:“请姑姑教我。”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文澜姑姑音调毫无变化,“你要冲撞御驾,是好几双眼睛都看见的,她们大可以拿这个做文章,要你的命。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儿上,我可以替你说句话,从此甘织宫风平浪静。”
她顿一顿:“但也还有另外一条路,你向素荷赔礼,任她羞辱掌掴、发泄了心中不满。从此以后,我仍旧让你掌管药园。”
冯妙低头不语,她没有错,为什么反倒要忍受素荷的羞辱。
“晚上我会亲自处置此事,”文澜姑姑语气平淡,好像无论她怎样选择,都与自己无关,“你还有半天时间考虑,不必告诉我答案,你自己去做就是。”
☆、49、冷月宫墙(一)
冯妙抱膝坐在门槛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小药园,不动也不说话。
她返回甘织宫时,素荷正耀武扬威地指挥着小太监,拖拽一卷草席出去。草席边缘,露出一捧了无生气的、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蛋圆圆、眼睛小小的品儿,就这么被一块草席裹着,送去乱葬岗了。
予星告诉她,品儿临去前,声音细微得只剩一条线,反反复复就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家……隔壁家的陆哥哥说过,家门口的桃花开过十次,他就要娶别人了,不等我了。”
文澜姑姑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要别人给你公允,你永远都拿不到。……给你两个选择,你想清楚,直接去做就是了。”
冯妙把手指探进怀中,指尖感受到珍珠圆润的触感。她想好了,现在就去做。
晚饭过后,文澜姑姑果然把冯妙和素荷都叫进正殿,要她们把白天的事再讲一遍。
素荷扭着袖子,作出一副既亲热又大度的样子:“这位妹妹刚来,不懂宫里的规矩也是有的。咱们甘织宫,本来已经被外人瞧不起,同病相怜,何必还要自己为难自己呢?反正今天也没有真的冲撞了御驾,宫里也没人追究,我看,她诚心诚意向我认个错,就算了吧。”
文澜姑姑露出一丝诧异神色,素荷可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怎么忽然转性了。
冯妙微微低着头,捧了一碗热茶送到素荷面前:"我就以这杯茶为礼,向姐姐赔罪吧。请姐姐看在我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她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多次,才能把这句话自然地说出来,不带上一点怒意和不甘。
素荷接过茶杯时,指甲尖儿还故意在她烫伤的左手上狠狠划了一道,压低了声音说;“看在你乖觉的份儿上,这回就饶过你了,下回可学聪明点。”
冯妙忍着手上连心的疼,硬挤出一丝笑意:“谢姐姐提醒,我记得了。”
素荷很满意她的服软,转身对文澜姑姑说:“既然她诚心认了错,给她点小小惩戒就算了,让她每天晚上,去打扫南阁楼吧。”
甘织宫里的南阁楼,堆放了不少陈年旧物,多少年没有人进去,也不知道积了多少尘土。素荷放她一条生路,却还是要折辱、为难她一番,让冯妙知道,她仍旧逃不出素荷的摆布。
冯妙躬身答应,把情绪全都隐藏起来,又向文澜姑姑恭敬行礼。一直没说话的文澜姑姑忽然开口:"既然要打扫,就仔细清扫,里面的书册、绢布,都打开了仔细清理。"素荷见文澜姑姑也支持,神情越发得意。
等到众人散去,予星才走过来握住冯妙的手,十分不甘地问:“难道就这么让她得逞嚣张下去?”
冯妙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如果我现在非要争这口气,最多不过,是让她受一场责罚而已。我要忍,忍到终有一天,我可以让她抵偿品儿无辜的性命。”
沉默片刻,予星终于忍不住问:“素荷一向心胸狭窄,她怎么肯轻易放过你了?”
☆、50、冷月宫墙(二)
直到这时,冯妙僵直的脊背,才松懈下来。她斜靠在予星身上:“晚饭之前,我把一直藏在身上那几颗珍珠,给她送去,已经提早任由她发泄过了。”
她说得简单,予星却听得心中不忍,素荷一向心胸狭窄,她是亲身领教过的。这时仔细去看,才发现冯妙双颊微肿,被烫伤的一只胳膊上,血水四溢,衣袖都跟皮肉沾在一起。
予星眼睛发酸,要如何“泄愤”,才能把人弄成这副样子?她揉揉眼睛:“好好的珍珠给了她,还不如拿去喂猪。”那几颗珍珠她也看过,对底层宫人来说,已经是极好的成色了。
“你帮我洗一下吧……”冯妙手臂一动,才觉得撕扯疼痛得厉害。
“你呀,小气!”予星帮她用温水沾湿衣袖,再一点点揭开,看她疼得脸色发白,随意说些别的话来逗她,“早点把珍珠拿出来,省得受这些皮肉苦。”
冯妙微微发笑:“素荷是个没有心性的人,所以几颗珠子就能让她改了主意。我故意赶在晚饭之前给她,一边是粗茶淡饭,一边是光泽圆润的珍珠,对比鲜明之下,她才会被晃了眼,接受了我的示弱。”
衣袖一点点扯开,冯妙轻轻“嘶”的吸了一口冷气:“这时间却是早一点也不行,她这么容易被几颗珠子收买,过后也同样容易改变主意。文澜姑姑来处置时,她那股得意劲儿还没过去,所以才肯放过我。眼下这关虽然过去了,可等她日后回想起来,只怕仍然会觉得不解气,再来为难我们。”
予星好半天没说话,抿着嘴把冯妙的衣袖剪开,再一点点撕扯下来:“刚才听你说,要让她抵偿品儿一条命,我还只当你是气愤难平。现在我才终于信了,你一定会做到的。”
这一天甘织宫里发生的事,在整个皇宫里,就像一滴水珠沉入湖泊,半点涟漪都没有惊起。每个人的眼睛,都只看到高高在上的贵胄宗亲,没人会注意,从角门丢出去的一裹草席,和里面那个等不到门口桃花第十次开放的姑娘。
昌黎王冯熙府邸内,人工开凿的湖水边,石舫之上设置团龙金桌。石舫有半面与湖岸相连,另外半面,仅用铁索串连在湖底。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在石舫上就坐的人,都好像随着水波在轻轻摇晃,还没饮酒,就已经醉了。
拓跋宏遥遥举杯,冯熙便只能跟着举杯相和。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从襁褓里一点点大的粉白团子,长成今天的英挺帝王。只不过,越大越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拓跋宏已经到了可以行冠礼的年纪,这成年礼,对少年天子来说,意义非凡。冠礼之后,他就可以大婚亲政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提,拓跋宏也就从不提起。他对冯氏越发恩宠爱重,即使像今天这样的寻常家宴,也亲自前来庆贺。一进门就免了众人跪拜之礼,反倒殷殷询问,两位表姑母的身体可好。
冯熙向拓跋宏告了个罪,说是要去内间,向太皇太后敬一杯酒,得了允许,便起身离席。
☆、51、冷月宫墙(三)
说是内间,其实不过是六角红顶小亭,用一段云绡纱,与石舫隔开。香樟木柱上镂刻着九蝠衔云纹,象征福禄绵长。
太皇太后接过冯熙敬上来的梨花合春酒,轻轻抿了一口:“今日你才是寿星,不必这么拘着礼。”
“臣怕太皇太后烦闷,前几日选了几个清秀女子,让诞儿调教了一曲乐舞,太皇太后权且当作一乐,也算成全了诞儿这孩子的一番孝心。”冯熙抬手击掌三下,水面上便飘飘荡荡划来一只小船,摇撸的都是女子,船头站立着五名作渔娘打扮的年轻女孩,手持桃木短笛,缓缓吹奏,曲声隔着湖面传来,越发显得清越悠扬。
太皇太后知道冯熙有意安排交谈的机会,想借乐曲声遮掩,免得被外间的人听见,心思便也没放在乐曲上:“诞儿这孩子也该娶妻了,整日都把心思放在乐舞珍玩上,也未免太不像样子。”
冯熙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小渔船上原本合而为一的笛声,渐渐分成三股,高低错落,各不相同,像调皮的渔娘,撑着小舟躲进层层莲叶中,忽隐忽现。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般地打量着血脉相连的兄弟,当年初封肥如侯时,这位小冯侯爷玉质翩翩的美貌,不知道羞煞了多少平城少年。上天的确厚待冯氏,无论男女,都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好容貌。可上天每给予一样,便要拿走另一样作为代价,想起另外一桩多年难解的心事,她便微微皱起眉头。
“清儿的疹子没有留下大碍吧?”太皇太后开口询问,冯清退了热以后,就被送回家中休养,一直没有再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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