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么日日担忧下去,我这个小妹妹,恐怕也没有多久好活了。更何况,要是这件事日后被有心人利用,我们姐妹三人,都免不了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正好我手里有……一位朋友给我的药,可以让呼吸和脉搏都变得十分微弱,就像真的死了一样。停灵的静安殿,与知学里并不远,麻烦公子……”偷偷运送宫嫔出逃,也是重罪,这事跟王玄之毫无关系,却平白恳求他帮忙,冯妙实在说不出口。
“我尽力一试。”王玄之答应得毫不犹豫,“只是你要确定,一来,你这妹妹的确愿意离开,从此隐姓埋名,也许要做婢女伺候人,也许要嫁给大户人家做小妾,总之再也不是冯家小姐。二来,你告诉我这也是你的愿望。没有人逼迫你,是你自己想要这样做,我就帮你。”
他的目光,像幽深的潭水,直直注视着冯妙,映出她瘦弱微白的脸。“是,”冯妙低下头躲闪,不敢看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只要离开皇宫,滢妹妹一定会愿意的。这也是我的愿望,我想帮她。”
王玄之坐直身体,他的姿态,端方得一尘不染:“既然是你的愿望,我就去做。”
冯妙把宫中的路线,向他讲解。王玄之的记忆力极好,只听冯妙口述了一遍,就在纸上画出一张草图来,与实地的情形一般无二。
王玄之把纸张凑在香炉口上,一点点烧成了灰烬,平静地叮嘱冯妙:“你只要按照我们定好的时间,把那种药让你那个妹妹喝下去,其余的事情,你都不必管,我自会安排。等到了那天晚上,你早早睡下,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这样任凭事后怎么追查,也到不了你身上。”
冯妙不知道王玄之为何会如此自信,担心之余,又怕自己优柔寡断反倒会令他束手束脚,便向他客气地行了一礼,郑重地说:“多谢大哥。”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天色渐晚时,冯妙才离去。
王玄之提笔写了一封信,用蜡油封好封口,交给无言:“去把这个,送给上次替崇光宫传信的那个人。”
“公子,”无言像是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一样,神情焦急忧虑,“您真的决定了么?您从前不是说,走出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么?您为了这位小姐……可这分明是自欺欺人,她不是什么小姐,是魏国皇帝的妃子。”
王玄之面无表情地挥手:“无言,去吧。”
☆、149、长夜未明(二)
二月初,进平城朝贺、述职的官员,都陆续离开,返回自己任上。北海王拓跋详在平城已经逗留了数月之久,也该启程继续去督建报德佛寺了。拓跋宏传下旨意,二月初九,在崇光宫设小宴,亲自为北海王拓跋详送行。为了表示优待,拓跋宏还专门请高太妃和高照容一同赴宴。
小宴之前,冯妙按照跟王玄之约定好的时间,把高清欢曾经给过她的那包药粉,放进了凝霜殿的茶水里。跟冯妙料想的一样,只要能够离开皇宫,给人作婢子也好,随便嫁给什么人也好,冯滢都愿意接受。仰头喝下那杯茶时,她几乎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她从小受的教导,就是如何做一个皇帝的妃子。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做她自己。
高清欢为冯妙准备的,的确是珍贵难得的好药。药粉溶解在茶水里,很快就消失得毫无踪迹可寻,即使事后有人拿了这套茶具去追查,也不会发现任何问题。而药效,也是迅速却又逐渐地散发出来。
冯滢先是在某天傍晚忽然呕血、昏厥,接着就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渐渐地不能起身。到第三天,她已经气若游丝,不能进食任何东西。太皇太后和冯清都来看过,还破例宣了宫外一直为冯滢诊治的大夫,进宫来照料冯滢。可她还是没有挺过这天亥时,气息和脉搏都触不到了。
冯家这个小女儿,从小就乖巧安静,骤然去世,连太皇太后也悲恸落泪。既然进了位份,就是皇帝正式的妻妾了,拓跋宏叹息不已。他还记得这位小姑母,胆小怕黑,特别下旨令她与贞皇后合葬于云中古城的金陵,免得她在黄泉路上孤苦害怕。云中金陵是拓跋皇室埋葬历代皇帝的陵寝,从开国皇帝开始,历代帝后都在那里合葬。
事发突然,连寿衣都是派人通知了昌黎王府,临时送进来的。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又从小多病,得了父母不少关爱,博陵长公主哭得几次昏死过去,还硬要连夜入宫,亲手替女儿装殓。可出嫁的公主不能在日落后返回娘家的规矩还在,不能破例,她只能枯坐着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冯诞搀扶着进了宫。
原本日日妆容精致、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博陵长公主,不施胭脂,不带钗鬟,整个人就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憔悴不堪。冯妙看得心中不忍,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万万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冯妙已经事先仔细打听过,用镇魂钉封住棺木之前,棺盖并不会完全合拢,渗入的气息足够维持冯滢微弱的呼吸。而王玄之选定的出宫日期,便是停灵的第四天。这一天,头三刚过,祭奠的人都回去了,静安殿的守备最为松懈。
这一天,刚好也是二月初九,拓跋宏为北海王送行的日子。
戌时刚到,崇光宫内灯火通明,拓跋宏在主位上就坐,笑意融融地向北海王拓跋详频频举杯。因后宫有丧事,便没有传召歌舞,可菜色样样精致,主人也十分殷勤。高太妃陪坐在北海王对面,借着举杯的机会,打量着一身锦绣龙袍的少年天子。
登基十余年,他早已经不是那个任由太皇太后摆布的孩童了。他越是笑得和煦,高太妃心里就越是惊恐。比起自己那个莽撞的儿子,拓跋宏越发让她觉得深不可测。一个人,要是任何事都不能叫他失态、发火,那这个人就实在太可怕了。她到现在都看不出,拓跋宏究竟知道不知道,皇长子身上的秘密。
酒刚喝了一巡,高照容就抱着幼子走进殿来,娇怯怯地见礼:“嫔妾来迟了,原本已经要出门,恪儿忽然哭闹不止,又叫奶娘喂了一次,这才肯乖乖的。”
襁褓里的孩子,咬着手指,一双大大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正是二皇子拓跋恪。眼见拓跋宏的娇妻、幼子都来了,高太妃的心才放下了几分。她带进殿来的内监,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真要是动起手来,只要先制住了那个孩子,就不怕拓跋宏真敢对他们怎样。
想到这,高太妃笑吟吟地对高照容说:“因为详儿要走,忙着打点行装,本宫好几天没见恪儿这孩子了。说起来,这孩子既是本宫的孙儿,又是本宫的侄外孙,本宫看着,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呢。”
高照容毫无犹豫,走到高太妃身侧坐下,把恪儿放进她怀中:“太妃娘娘疼爱,是恪儿的福气。”
见她如此随意自然,高太妃心里的戒备,也慢慢放松了,暗想自己大概是多虑了,高家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这年轻的皇帝,还是不敢妄动的。
高照容的话不多,可总能恰到好处地说得高太妃心花怒放,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十分融洽。
此时,一名身穿从四品女官服饰的人,快步走到拓跋宏面前,双手捧上几份文书:“皇上,这是明天一早需要下发的诏令,刚刚整理出来,请皇上过目后用玺印。”
拓跋宏似乎兴致不错,挥挥手说道:“朕今晚要陪太妃和详弟,这些先放到内殿去,朕过后再看。”
那女官答应了一声,起身往内殿走去。站起来的一刹那,高太妃才看清,这人正是曾经许嫁始平王拓跋勰的李弄玉。始平王尸骨未寒,她就做女官做得有滋有味。高太妃不屑地冷哼一声,果然貌美的女子都是祸害。当初要不是林琅那个小妖精,详儿也不至于被远远地赶出了平城。
李弄玉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经过,把文书放进内殿,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拓跋宏指着自己面前的两盘青菜说:“二月里能吃到这种青菜,可不容易。怎么只有朕面前有?来人,把这两盘菜也放到太妃和详弟面前去。”高太妃笑着推辞客气,却不敢当真吃那两盘菜,高照容让了几次,她都只说自己已经吃不下了。
殿内依旧温暖如春,可似乎有些太暖和了,高太妃竟然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她用力摇摇头,高照容的笑脸,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模糊,竟然分成了好几个朦胧的影子。就连她的声音,也飘渺得好像从天边传来:“太妃娘娘才喝了几杯,怎么就醉了,快把恪儿给我吧,别累着太妃娘娘了。”
高照容伸手从她怀里抱回孩子,高太妃想要阻拦,却使不上半点力气,手脚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心里大惊,回身便要叫自己带来的内监上前,可身后的景象,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穿着碧云殿服侍的高大内监,都已经软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她惊骇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却见北海王拓跋详,手撑着面前的食案,身子已经歪歪斜斜。“你……你们……”高太妃看向并肩而立的拓跋宏和高照容,霎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彻底落进了拓跋宏设好的陷阱。娇妻、幼子,都是用来让她放松警惕的。她只是想不出来,她明明已经很小心,没有动过任何可疑的酒菜,是什么时候中了迷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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