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间,崇光宫殿门大开,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手执明晃晃的兵刃,冲进殿来,将高太妃和北海王拓跋详围住。直垂至地的鲛纱帷帐后,李弄玉缓步走出来,直接走到高太妃面前。她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害怕,因为那种平静,只会出现在面对一个没有还手能力的对手时。
高太妃也是经过无数后宫风浪的人,先帝那么多嫔妃,只有她一个人安然活到今天,还曾经掌管了十余年统理六宫的大权。看见李弄玉,她便想起来了,李弄玉刚才送了几份文书去内殿。一定是在那时,她在内殿的香炉里,加了迷香。
拓跋宏仍旧和煦地微笑着说:“这香味道不错,就是容易让人没有力气,朕特意在那两盘青菜里放了能缓解香料作用的药材,可惜太妃疑心太重,一口都不肯吃,白白辜负了朕一番好意。”
李弄玉走到高太妃面前,解下她手上的猫眼石戒指,戒面向内戴在手指上,突然扬手给了高太妃两个耳光。镶嵌宝石的地方,有一处尖锐的突起,随着这两巴掌,高太妃脸上登时划出了两道交错的血痕。
她解下戒指,丢在脚下,对着高太妃说:“这两巴掌,是始平王妃和没能等到萧郎回来的弄玉给你的。”接着,她转身向着拓跋宏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谢皇上成全。”她一生桀骜,还从没有向任何人行过这样规矩的礼。
拓跋宏微微点头,受了她这一礼,眼中有若隐若现的泪光,抬手示意她退下。到内殿更换香料,需要一个最信得过的人,拓跋宏想了无数人选,最终还是选定了李弄玉。因为他相信,李弄玉比任何人都更想杀了高太妃。
大势已去,高太妃和北海王拓跋详,却不肯束手待毙。拓跋详被侍卫按着,跪在地上,鲠直了脖子问:“皇上为何抓我和母妃?”
一句话点醒了高太妃,虽然心知肚明是因为白登山行宫围猎的事,可高太妃却不肯老实承认。那件事,她自信安排得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找了不同的人去做,单独来看,算不得什么,连在一起,才会置人于死地。
她对着拓跋宏大声喝问:“本宫毕竟还是皇上的庶母,详儿也是先帝亲封的北海王,皇上这样对我们母子,本宫不能心服。皇上要安什么罪名,也要拿出证据来,不然的话,本宫便要恳请皇上,召集宗亲老臣来议一议今天的事。屠戮庶母和幼弟,到底是不是明君的作为?”
☆、150、风声夜急(一)
亲王议政,是在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时,决断国家大事的方法,甚至可以废掉昏庸无道的君王。
拓跋宏抽出一封信来,展开了送到高太妃面前:“太妃恐怕年纪大了,记性有些不如从前了,朕现在已经亲政了,朝堂事务都可以自行决断。不过,朕还是打算,明天一早就召集几位王叔进宫,把这件跟太妃有关的事,好好议一议。”
手绘洒金蜡笺上,带着琅琊王氏的徽记。上面用蚕头燕尾、方正古拙的隶书,写着一行行细密的小字,一笔笔记录的都是高太妃掌管六宫事务时的事。
承明元年,高丽、波斯使者来平城朝贡时,太妃高氏私自将进贡给皇上的两匹西域宝马偷运出宫,卖给南朝来的商人,却向太皇太后谎称贡马病死。
太和二年,太妃高氏私见外臣,从宫外买来会导致晕眩的药物。
太和五年,太妃高氏将皇宫府库内的一对碧玉镯子偷运出宫,低价贩卖给平城中的玉器商人。
太和六年,……
高太妃大睁着眼睛看着,冷汗涔涔而下。掌管内六局二十几年,这些事她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不曾想都已经被人记录下来,就连时间都分毫不差。信笺上带着琅琊王氏的徽记,便代表着琅琊王氏以家族名誉担保,这些记录真实可靠。
拓跋宏撤回手,满意地欣赏着高太妃的表情。他不过是暗示王玄之,利用他在平城布下的暗网,收集些对高太妃不利的指证,没想到,王玄之送来的东西,远远超乎他的预料。王氏在平城的商铺,不仅仅是赚钱的工具,更是王玄之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有了这张东西在手里,他要掌控王玄之,也就更加容易了。
他居高临下地发问:“太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崇光宫外院的大门,始终紧闭着。里面已经天翻地覆,外面却仍旧一无所知。
王玄之带着小僮无言,潜进静安殿新设的灵堂,把冯滢偷偷带了出来,藏进了马车下面的暗格。博陵长公主已经撑不住病倒了,冯家其他家眷也不便在宫中久留,从静安殿带出一个人,竟然异常顺利。
当王玄之的马车,向知学里北小门驶去时,冯妙已经按照他交待的话,早早卸了妆,准备歇下了。
忍冬正拿些玫瑰膏,往她手上涂抹。刚涂匀了一只手,院门上传来一阵扣动门环的声音。两人都有些奇怪,华音殿平常很少有人来,怎么大半夜里反倒有人叩门。冯妙想着今晚的安排,更加忐忑不安,强自镇定着叫忍冬去开门。
得了冯妙的令,值夜的小太监已经忙不迭地去打开了院门,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冯清,径直踏进了内殿。
冯清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敌意。此时冯妙已经脱去了外裳,只穿着一件贴身素丝寝衣。宽大的寝衣下,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尖尖的下颔,微弯的眉眼,略显苍白的面颊,都让人一看便心生怜爱。她的身上,带着一股不同于鲜卑女孩儿的气质,外表明明很柔弱,内里却坚韧顽强。
冯妙稳了稳心神,招呼忍冬道:“快去准备些热茶来,给清妹妹暖暖身子。”
冯清也不客气,收起了方才打量的神色,大大方方地在胡凳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支金丝累翠簪子,在掌心上敲着玩。
“清妹妹深夜来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冯妙看她模样古怪,披了件衣裳、倚着软垫斜坐在床榻上。
“没什么事,”冯清一下一下拨弄着簪子尖儿,“没事就不能来找姐姐聊天么?当年我们一起在奉仪殿伺候,可是天天在一块儿呢,这会儿住得远了,倒生分起来了。”
冯妙知道她必定不是为了来说这些闲话的,只不过她不提,也就陪着她绕圈子。只是奇怪,她似乎对冯滢的事,一点也不伤心。
冯清把簪子往砚台上一敲,发出“叮”一声脆响,呵呵笑着说:“姐姐还从我这拿走了一支飞鸾衔珠步摇呢,怎么也没见姐姐戴过,难道那东西也入不了姐姐的眼?”
飞鸾衔珠步摇早就丢在了密室暗道里,后来再没找着,冯妙用手卷着头发说:“那么贵重的东西,哪能天天拿出来戴,我这比不上清妹妹那里,什么好东西都有,我还留着它压箱底呢。”
冯清盯着她的眼睛,像在仔细辨别这话是真是假,最后轻笑了一声,转开话题说了些别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到快过亥时,冯妙已经觉得有些困倦,胸口闷得难受,可眼看着冯清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窗外夜色沉沉,不知道遮掩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透过窗棂上的雕花,冯清看着窗外的星光月色,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时候差不多了。”
她转头眨着眼睛对冯妙说:“姐姐,我带你去看场好戏吧,知学里,北小门,这会儿应该已经唱起来了。”
冯妙心上一紧,那正是王玄之出宫门的地方,冯清怎么会知道。可她不能露出丝毫惊慌,身子斜斜地往软垫上一靠,懒懒地说:“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有些撑不住了,想早点睡下,不如改天再跟清妹妹去看吧。”
“改天可就没有这样的好戏了,”冯清笑得越发诡秘怪异,“不知道姐姐爱听什么戏,贵公子强掳宫嫔尸身,深夜私藏出宫,被禁卫发现,当场乱箭射死。这一出,姐姐觉得怎么样?”
没等冯妙答话,她就自己用帕子掩着嘴,咯咯娇笑着说:“哎呀,我忘记了,姐姐可不像咱们鲜卑女孩,从小野惯了。这又打又杀的,吓着姐姐了吧。”
她全都知道了……冯妙只觉得心口乱跳,几乎快要按捺不住,马上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如果王玄之被人发现,在出宫的马车里私藏了宫嫔的“尸身”,的确是可以当做此刻立地格杀的。印象里,她从没见过王玄之有任何习过武的表现。南朝士族子弟,就算学过骑马射箭,也大多是姿态风雅的花架子,真用起来,远远比不上北地训练有素的禁卫士兵。
可她转念又想,要是冯清如此肯定,何必还要在这里浪费口舌,或许她只是知道了些蛛丝马迹,故意来激自己。冯妙把头发握成一束,用上好的丝缎包住,侧身躺下:“清妹妹说笑了,再好的戏,也不值得大半夜专门跑出去看,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吧。清妹妹不急着回去,我可急着要睡了。”
见她面上一点不急,冯清自己到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握住床头摇晃的缨络说道:“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前几天,我替滢妹妹守灵,怕邪气侵扰了滢妹妹的身子,叫人用琼脂封住了棺盖,昨天过了头三,才取下来的。”
听到这句话,冯妙再不能装得若无其事,她从床榻上直坐起来,怒瞪着冯清,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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