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情带着铁锹, 跟小乔前去挖坟验尸, 本就满是心事, 再听见路人聊的事,更觉生活沉重, 无处喘息。
凉州一案被她从地底下翻到阳光下头晒了之后,像是地震, 轰轰烈烈从凉州开始, 把整个十三州都捣腾了一遍。
“……很奇怪。”沈情忽然开口,对小乔说,“凉州府出现巨大的官员空缺后, 吏部安排的新官员,却没几个是沈非的人……她能坐看着朔阳侯拿下凉州的棋盘?”
小乔道:“你真以为,凉州案受益者,是朔阳侯?”
沈情脸一僵,问道:“不是朔阳侯,又会是谁?”
小乔说:“安乐公主助朔阳侯坐镇凉州,凉州一案带出的利益,朔阳侯自然要让给安乐公主以示感谢。小情儿,一直蛰伏在棋盘一角的龙寻到了时机,就要抬头冲云霄了。”
沈情恍然大悟:“所以……沈非按兵不动,让朔阳侯做这个顺水人情,是她不愿得罪手握西北三军的安乐公主吗?可还是很奇怪,我觉得,沈非左右朝局十余年,并无遇上强敌,这时候做出让步,把凉州白白送给安乐公主,不合常理……难道是想扶植安乐公主,削弱朔阳侯?”
“也不是不可能。目前来看,凉州一局,扳倒了一个平宣侯,上来了一个安乐公主,沈非丧失了西北三州,像是没有从中获利,可长远的看,却非如此……”小乔笑眯眯的,像玩笑一般,说道,“旧的棋盘摆的差不多了,指不定,她是要摆个新的棋局,重新开局。”
“开什么局?”
“往后几年的局。”小乔说道,“皇上身边有不少青年才俊,但最亲近的,只有两个,这两个一个是安乐公主的独子班合阳,一个是朔阳侯长子傅温珩。”
“……诶?合阳是安乐公主的儿子?”
“是的呢,巧得很,那么多世家子弟,虽也在宫中侍读,平日里却无令不得面圣,只有傅温珩和班合阳可以。”小乔笑道,“要知道,今年三月之前,宫中内务可都是沈非一手安排的。”
“你是说……这是沈非有意的?”
“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不敢说。但看留在皇帝身边的傅温珩与班合阳,你会发现,这两个……是以后的帝君之选,背后的朔阳侯与安乐公主,一个权在京中,虽无兵权,但现在却掌控着东南三州盐运织造,一个是皇室宗亲,有西北三州兵权,现在又将凉州纳入口袋。恐怕安乐公主和朔阳侯忧心完沈非,就要接着忧心皇帝身旁的帝君之位了……此局毕彼局开,一局接一局,棋局还会继续。”
沈情听完,烦躁道:“人活着,为何这般苦?一事连一事,事事不休。”
“有人的乐趣是知足常乐,岁月静好,有人的乐趣是搅动风云,享受博弈。”小乔说,“你觉得事事皆苦,她却觉得这是人间至乐。”
又走了一段,两人终于到了纪铁连的埋骨之处。
那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山谷,开满了铜草花,风吹过,绒絮满山飘着。
沈情看到师父和师娘紧紧挨着的墓碑,有些犹豫,有些不忍,她轻轻叫了声小乔,却在犹豫之后,把手中的铁锹插\\进土地,一声不吭地挖了起来。
小乔愣了下,向着纪铁连和他夫人的墓碑微微鞠躬。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挖的。”沈情道,“我有大理寺的通行牌,你只管验尸。我师父脾气虽然倔,但他明是非,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为了查案,给万民还公道,他能付出所有,只要用得上,就是要他的整颗脑袋,他都能双手摘下送上。”
“你运气很好。”小乔说,“当然,你自己也是个好苗子。小树要长直了,是要有人帮忙修剪,教她风雨中也不弯腰,沈情,你遇上的,都是好人。”
“师父他曾告诉过我。”沈情鼻头微红,声音却清晰有力,“不管别人作恶还是扬善,你先要把自己这个人做好。世间有很多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但你不能成为其中之一。作恶的纵有千万理由,它也是恶。扬善再难,那也是善,我们怀人心,就该做人事。惩恶扬善,除魔降妖,为人做事,替天行善……”
沈情抬起胳膊,擦了泪花,说道:“若要替天行善寻求真相,自己就要先活成尺子,不偏不斜,不被邪魔迷心窍,要时刻明是非懂道理。”
她说:“今日,我为寻真相而来,不孝徒扰师父安宁,并非胡闹,而是要为师父找到凶手,让师父享真正的安宁……我师父会理解的。”
铁锹挖到了棺木,沈情扔掉铁锹,跳下坑,捏起袖子拂去上面的泥土。
“乔儿……”沈情按住盖子,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没关系的,不管有没有结果,师父都不会怪罪你,你像平常那样……查验就是。”
小乔点了点头,手轻轻覆在沈情手背上,他手心的温度让沈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刚刚一直颤抖的手,终于平静了。
小乔轻声说道:“不要怕,交给我。”
棺木打开后,沈情掩着鼻子,说道:“下葬十七天了,创口或许不会很清晰……”
小乔低头看了一眼,纪铁连身长体胖,开棺后,皮肤迅速塌扁下去,小乔说:“棺木密封还好,刚刚开始腐烂……”
他慢慢扶着纪铁连的头,将他小心翼翼转了个方向,后脑勺对着自己,而脸则对着沈情。
沈情瞪着眼睛,看见皮肤塌陷进去变了色的纪铁连,鼻头一酸,可还没哭,又想起师父生前说过的那些俏皮话,带着泪噗嗤笑了出来。
纪铁连读书多,却不迂腐,师娘还活着时,二人经常饭后到街上散步消食,无论寒暑,不顾众人目光,紧紧牵着手。
“知恩啊,你这孩子,生得好,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
“师父,多大的出息叫大出息?”
“就是跟师父一样,白日有案子可查,晚上有夫人的手牵。白日不负案子,晚上不负夫人。”
“哈哈哈哈……那我也去找个夫人。”
沈情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师父,熏死了……”
小乔镊子拨开纪铁连的头发,双眼一亮,说道:“沈情,你来看。”
沈情绕过去,见纪铁连脑后开了一个月牙型大洞,可能是入殓前学生清洗过伤口附近,伤口周围的头发上没有凝固的血块,但即便如此,沈情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
“看这个伤口形状,是钝器所致,凹陷下去的呈月牙状,整体来看,淤紫呈现出的是长条形,则像是棍棒所造成的伤,如果是锤或斧,不会形成这样的创面,你再看这个月牙弧度上的小孔,这是锐器所伤……”
沈情趴下来,仔细照着纪铁连脑后的伤描了图。
“也就是说,凶器上头有一根铁针,形状类似棍棒,这样用带着铁针的边缘击打下去,造成了这个带有月牙形,有细孔的创伤……”
“一般来说,击打头部,不会溅出大量的血。”小乔说道,“但如果凶器上带有铁针,拔出凶器时,一抬手,就会把上面沾染的血扬起,溅出去。”
沈情:“凶器,是你说的伏龙铁刺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两年前,朔州出了个案子。”小乔说道,“一个捕快,拿着伏龙铁刺行凶伤人,那人的伤与这个类似。伏龙铁刺,其实就是官府统一配发的打狗棒。”
“……官府统一配发?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有在崖州见过。”
“北边信神女的地方,用得更多。”小乔道,“当年百姓大兴祭祀,吃剩的猪羊祭品招来许多野狗,为了打狗,官府改了之前的铁棒,在顶端边缘加了铁钉,命名为伏龙铁刺。用这种钉棒打狗,一击必杀。后来因为这兵器太凶,又闹出不少用伏龙铁刺打斗致死的命案,被朝廷禁了,回收了铁刺。”
“官府统一配发的兵器,百姓是不得私自铸造使用的……”
“自然,那可是铁棒。”小乔说,“没有人敢私自铸铁,会被治罪的。”
“所以……杀我师父的凶手,是官府的人?”
沈情托腮思考,好一会儿,她说:“从稷山方向来的,两手空空,亥时来敲门借宿……但问题是,从稷山到我师父家,途径两三个村庄,戌时就已日落,如果只是单纯的借宿,他早就在经过村庄时找一户人家落脚。”
“此外,通过老仆的描述,师父和他都不认识那位来投宿的客人。老仆说,那位客人说云州话,本地口音,师父与他聊了几句,甚是投机,因而请到了书房畅聊,而且,师父还翻出了《洗冤集》……也就是说,这人与师父聊的,很可能是案子。”
“老仆在偏房睡,并没有听到声音,一觉睡醒,师父被害,客人不见了,院子的门开着……也就是说,行凶之后,客人从容地戴上斗笠,从前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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