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浔虽死,其心可诛!”
“对!慕浔虽死,其心可诛!”
外头人声鼎沸,跪在灵堂的慕陶唰地起身,转身向外冲去。玉琉璃飞快地跟上去。
“你哥哥说了让你待在这!忍一忍,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欺人太甚。”慕陶几日未眠,血丝爬上了剔透的眼睛,加上心头燥动,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玉琉璃生怕他这样一副魔怔的样子出去,叫人抓住不放,只好拦住他的去路,好声劝解:“你听着,他们有的人是当局者迷,有的人是被假象蛊惑,同是失去了至亲的人,他们无从发泄,而我们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中毒之事。所以现在,只有忍。”
慕陶缓缓转过身,抬起眼,前几日还在此处苛责自己的父亲却被刻在了漆黑的牌位上。
“那日被你扎晕在酒楼,回来后,父亲就是在这教训我说‘都看不穿一个小女孩的把戏,还想去武林大会’。”他自言着,强忍着泪,笑了出来。然后默默跪坐在地上,烧起金银纸。
玉琉璃站在后面听着,顺带忆起了初来扬州时的事。初次去扬州第一酒楼,初次来慕家,初次拜见慕浔前辈的场景,都像是昨日,不禁落下一滴泪。
慕陶的背影,无助又悲恸。心底不由泛了一阵酸,安静地站在一旁陪他。
“陶哥!”
“陶、陶哥!”
堂后面突然传来两声呼喊,两人赶到堂前,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玉琉璃觉得些许熟悉,一会儿便想起来就是酒楼里另外两个‘纨绔’。
“你们怎么从后边来的?”
“哦不妨,我们钻洞进来的。”上次那个提人衣领的‘纨绔’一脸不在乎地解释着。
“……”
“不是不是!重点不是这个,”那人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又急了起来,“是这样,我刚刚听说朝廷下了抄封你们家的急诏!”
“你开什么玩笑。朝廷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不是!是真的!陶哥!姚冬青那个老头叫了我爹上赶着往这边来了,估计就快到了!”
慕陶和玉琉璃看着两人不像玩笑,急忙向外赶去。玉琉璃思忖着,对慕陶说:“你先去,我去给涟姐姐回个信。”
“嗯。”
慕陶赶到门口的时候,姚冬青正携着扬州多方贵胄落轿,挺着大肚晃荡着走到中央,一脸戏谑地盯着慕府门口的众人。
作为扬州这个太平地方安置的闲官一个,姚冬青姚节度使上有姐姐是皇贵妃,又有深厚的家族背景,本来来到这一方乐土是为了乐呵乐呵。不曾想,在慕家主导的扬州作威作福备受约束,还有不少百姓私下给他起名叫‘扬州恶霸’。这下,最乐意见到慕家倒霉的应该就是他了。
姚冬青清了清嗓子,动作夸张地打开明黄的诏书。
“吾皇急诏,慕氏所造官船,偷工减料,不顾国家体面,酿今日之祸,枉费朕之信任;但念府中哀事,可待诸事了结后,查封慕府,收押慕祁、慕陶等主事人等。”
旨意一下,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草民接旨。”慕祁接旨起身,既不抗旨,也没有自称罪民,众人看他冰冷的脸上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咳咳,慕大公子、慕二公子啊,照道理你们慕家和本大人井水不犯河水、素不往来,理应不该是我来给你们这道巴掌的。没办法,谁叫,在这扬州,就本大人最大了呢嗯哈哈!”姚冬青笑得带动了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姚大人说得生分了,前不久我们慕家商船还和你们姚府私运的黑钱打了照面。”
慕祁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痛不痒地就让姚冬青想起了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以及屁股开花的窝囊日子。他自讨没趣,啐了一口,愤愤地离去。
慕祁下令闭府谢客,转身回府。
玉琉璃一直站在府门后,看到慕祁手中那道明黄诏旨,心情沉重,又不免疑问。
“如果,假证坐实,会是怎样的罪罚?”
慕陶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是迎接使团的官船出事,面对自古都看中面子的帝王,我们又无从申辩。轻则流放、重则斩刑。”
“诸事齐发,看来有人在下一盘大棋。”武林大会刚生变故,慕家的名声正受着考验,马上官府就来发难,够狠的。
“想来,那个高在庙堂上的人,觊觎我们四家很久了。”慕陶同样很快也想清楚,看向远方。
夜里,慕祁从慕陶的院子刚出来,正赶上沈楠总舵主急匆匆地追上来。
“沈伯伯,我正要找你。”
“大公子,侯靖被羁押看守的势力有些强大,我们的人找不到机会下手;霍家、南宫家的主事人都不在了,那些豪强趁此闹得严重,还煽动了百姓,我们不敢插手,眼下,霍家农场和南宫家的染布坊都关门了。”
“云家呢。”
“云家好一些,云夫人和云姑娘坐镇,我们的人帮衬着,乐馆还不至于倒下。”
想了很久,慕祁眼神凝重地望向沈楠:“沈伯伯,你是我父亲幼时至交,这些日你多地奔走,实在辛劳。我思虑再三,我想让你从慕家脱离出去,将船商慕氏旗号改为‘沈’……”
“不可!大公子。我沈楠有今日,承的都是慕大哥的恩,绝不可以!”沈楠马上打断了慕祁的话。
“沈伯伯,这是我和陶儿商量的,眼下境况你都知道了,就算不因为民怨,仅凭官府定下的罪,你认为慕氏船运还会有救吗。”
连慕祁都这样说了,沈楠彻底丧了气,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会有转机的。
“沈伯伯,改去旗号于公为了引渡不受影响,出于私心,我和陶儿希望保存沈伯伯的实力,好待来日助报仇雪恨一臂之力。”
沈楠很快便听明白了一切,当下已经大局已定、无力挣扎,更加明白了慕祁一定有办法保全自身和胞弟,好待来日。随即,郑重地拱手一拜。
“沈楠等着!一定会有那一日。”
与此同时另一边,桑伯进了慕陶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放着整整一箱的金子,在慕家处事多年的敏感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桑伯,劳烦你将这些分给所有家仆,将卖身契都还给他们,遣了吧。”
“二公子……”
不等桑伯多说,慕陶又拿出一袋金子,放在桑伯手上。
“桑伯,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转瞬之间,桑伯那双略显老态的眼睛湿润了,不由地摇了摇头,将手中袋子推出去。
慕陶挡下来,握着桑伯的手,解释道:“桑伯,我们等不到父亲出殡那日了,所有一切都要趁早了结。今夜,你去派人从城外乱葬岗偷偷运送进几具尸体来。”
“公子想要?!”
“留得青山在。”
顿了一下,慕陶看着屋子里的一柱一梁,低沉了声音:“只是可惜了。”
.
谁也忘不了,就在抄家诏书下放的第二日深夜,天降霹雳,慕家大火。
天气本就干燥,火势无法控制地迅速蔓延,从东园的一处一直烧到墙垣边,所幸没有影响到主街。那天夜里,慕家如同一道火红的落日缓缓西沉。
第二日一早,官府派人探查伤亡,由于之前慕家就传言已经解散了家仆,所以只发现了两具已经不成样的焦尸,被围困在东园的一处损毁最严重的院子里。曾经慕家的家仆很快就辨认出,两具焦尸中的两枚玉佩是慕家两位公子从出生就佩戴的。果然,上面刻着一‘祁’字、一‘陶’字。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结束了一样,当然,百姓的谈资更多了些。有的说是报应不爽,有的又着实惋惜,这扬州赫赫慕家就这么完了。
那夜之后,扬州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的雨,空气中却半点清爽也没有。城外的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山上,新起了一座坟头。慕祁和慕陶跪拜在前,磕了头。
“父亲,暂时只能将您安放于此,实在委屈了。”
“父亲,您放心。兄长与我必报此仇,重振慕家。”
站在外围的玉琉璃小声地询问身边人:“涟姐姐,师父答应他们入青林观了?”
昨夜赶到扬州的莫绮涟脸上难得带着些倦色,但仍保持着镇静,回答道:“师父说了,一切都先沉下来。两位公子对外称作青林观的弟子,对内不必称师,毕竟他们出自慕家,也应归于慕家。”
“师父她……很替慕家考虑。”
“师父与四家都为旧交,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师父很痛心。”
“她会痛心。”玉琉璃不经意间发出的声音如同呓语,低到了谷底,眼睛久久凝视着坟头窜动的火苗。
第8章 鸾音坊
很快到了年关,州府人群走动,这一年的诸多大事也在来去途中、口舌之间奔走相传。
从年初岭南天石陨落,砸出了某朝宝库;
正月末静安国寺的坐庄之签选定庐山千机堂为主办武林大会;
到六月中旬的武林四家当家人血洗武林大会。
桩桩事情都可以被丰富成一个话本,关中的鸾音坊中,正堂上正有一个说书人和一个口技人讲到武林大会最惊心动魄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