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刹那间千斤坠落,玉琉璃即刻被慕陶的重量带了下去,一块坐倒在轻微摇荡的栈桥上。玉琉璃下意识地将慕陶的头靠在自己一侧,免得昏迷中落下崖去。
“呵~即便她憎,那也应恨我。”
“她比你懂得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将青林毒学给你的是清风,违背江湖规矩——先入门为长的也是清风,妄图斩断她对那通灵师兄情根的还是清风,”言珏的视线放在手上的桃花枝,桃花已经没瓣了,故而开始着手抽花芯。
“自然了,她当然恨你,也不忘为你谋了前程。不出两日,武林中人会纷纷知晓青林满门是被鬼灵才独创的梅花断肠散给毒害,焚烧灭迹。然后就是自己和蜀中送来的师弟叛出师门,私奔逍遥去了。”
什么叫字字锥心,此刻便是切身体会。
“我只问一句,我也只想听你一句真话,”玉琉璃死撑着,抬起头,直视言珏,“师父和师姐,还有齐耳师兄……”
“死绝了,死的时候还难以置信地看着手腕上显露出来的梅花。此番话拿我言珏一生命途作保。”言珏甩掉光秃秃的枝干,眯着眼诡异地笑着。
万念俱灰。玉琉璃垂丧下脑袋,乌黑发亮的眼珠左右转着,无处安放。
如果光光是‘玉琉璃’的声名狼藉,她可以不在乎,名字对于她而言再造一个又如何;
然则,师父师姐祁哥哥都不在了?青林门也不在了?剩她苟活吗?
清风的字字珠玑,涟姐姐的温言细语跃上心头,回荡耳畔。这些却换来的是十年里,自己怀揣着可笑的报仇执念,小心翼翼地找寻机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师父,她还未曾听到自己酝酿很久的一声抱歉;
涟姐姐,她还未曾答应自己要做她的喜娘的玩笑话。
半晌,玉琉璃从口中挤出几个字:“言珏,你真狠。”
已经到这个份上,言珏倒也完全不在意直呼他名,一脸无辜地解释着:“这不是狠,只是我行事喜欢干脆。”
话音刚落,玉琉璃正手脚软绵绵地起身,顺带拉起慕陶,架在肩膀上。
她想清楚了,垂眸侧盼千尺深崖。回过头,咧开嘴笑弯了眼,笑得倒让言珏摸不着头脑,一阵战栗。
“不愧是我的好师妹,伙同起我的好哥哥来,倒叫我自惭形秽。当真无路可走了吗?”
“除非你能上天。”
咬牙切齿的说话间,言珏有了警惕,抬起手掌示意身后的弓|弩|手,生怕这个妹妹放出什么毒烟毒粉,节外生枝。
玉琉璃嗤笑,想不到自家兄长还挺高看她,随后旋即变脸,空洞冰冷的眼神注视他方。
“玉石俱焚,谁不会啊。”
应声而去的是两道身影,直直跳下栈桥,片息不留反应时间,栈桥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余波震荡着桥身,空中摇曳。
连同言珏身后训练有素的国公府亲兵都惊吓住了,箭搭在弦上,硬生生脱手了。
言珏的长眸久久楞瞠着,举在空中的手掌心发凉,更加不知所措。从错愕中回神过来,发狂般地朝身后呼喝。
“还不快去找!”
国公府带出来的新任的亲兵头子明显被唬了一跳,不由得砰地跪地,连连告饶。
“世子使不得,那是无头崖啊。”
换而言之,这个崖是下不着头的,是地狱啊。
亲兵头子冷汗淋漓,心里告念了八辈祖宗求保佑,自己还没给家里延香火哩。
言珏想起来了,自嘲一笑,使得边上的人瘆得慌。
是啊,无头崖。当年那个女人就是从这附近的山路上被推下去的。父亲让人寻了几天几夜,从山上用绳索放下去一批又一批的人,所有人都杳无音信;而山下根本没有路能进去,风水师说了此乃无头崖,乃阎罗炼狱。
那么碎玉,关系到他的锦绣!荒唐!她怎么可能不顾死活往下跳!
“废物!”言珏猛地挥袖而过,清脆的掌掴声拉长了尾音在山谷中放响。亲兵头子直接被扇晕过去,顶着五道血印躺在地上,无人赶上前。
眼见言珏发怒,向来注重仪态做足面子戏的世子失态至此,后头的人赶忙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
在跪下的几排人之后,一位身材较为矮小的人正缓步走来。言国公一如既往佝偻着身板,倚靠一身贵气的莽纹官袍撑显气场。
越过言珏,言国公沧桑的眼皮沉下,俯视了一眼不见底的深渊。头也未回,轻巧地一甩手,冰冷的巴掌落在言珏脸颊上。
言国公长年病弱,手上的气力落在脸上可谓不痛不痒。即使如此,言珏也感受出来父亲是卯劲了的。
可是,为何?是恼怒他事先未曾一起商量还是丢了碎玉最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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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的崖谷还似凛冬,皎皎白月光下月白身影抱膝埋头浅眠。
这处风水师口中的无头崖底果真是鸟兽绝迹,耳边有的只是清泉石上流。
跳崖也讲究轻车熟路吗?玉琉璃也想不通当时自己怎么能够笃定会有人二度相救,就蒙头转向地带着慕陶跳下来。
值得庆幸的是,她赌赢了。
也不知是她真的睡去了,还是来人脚步太轻,当玉琉璃睁开眼时,身边多了一人。
那位再度搭救了她的高手前辈,不嫌累赘地戴着黑纱斗笠,将面容遮挡得无从分辨。再加上一身玄色的衣裙,几乎和黑夜融合在一起。
“你还真热衷于跳崖。”
黑衣前辈对玉琉璃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带着些不经意的取笑。
玉琉璃习惯性地回了一句:“前辈您也真是不厌其烦地在崖下等着救济。”
从白昼到现在的观察,玉琉璃算是摸清这位黑衣前辈的脾性了。虽然她一言不发,但从她做事细枝末节中,可见她行事果决,不拘俗套。
所以平白的客套话在她这估计是不需要了,正好,玉琉璃真的好累,已经不想理会人情世故了。
平铺直叙,直来直往,她巴不得。
“这也得看心情,一共也就路见不平了三回,你占了半数。”
黑衣前辈的声音近闻依旧是空灵脱俗,若非眼下诸事困扰到玉琉璃堵得慌,她一定会想法子看看面纱下的人长得如何。
玉琉璃牵强无奈地笑了笑,心头郁结,再无多言。
这位来头绝对不小的前辈用绫条救下她和慕陶后,并未和上次一样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
却是主动上前,搭上慕陶的腕脉,继而二话没说将两人引至水雾尽头,竟有一处屋舍。
更为出奇的是,黑衣前辈懂得医理,善于识毒,在案台上书写下‘食人毒’三字。
接着便是把玉琉璃给请了出来,直到现在天色漆黑。
玉琉璃下巴磕在膝盖上,朦胧的眼神被水雾迷离得更甚。
“前辈,实话和您说吧。我有一度的念头是想帮他了结,因为我实在不敢想象当他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一个要经受百般兽性琢磨的废人时,会会会如何应对。”
一说到此处,心田里敏感的弦被拨动,鼻头发酸,喉间更是被塞住似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不怕您觉得我心狠。”
“你这不是狠,你这是懦弱。”黑衣前辈打断了玉琉璃,仿佛给她当头浇了盆冷水,任由崖谷的寒气将她冰冻住。
懦弱?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林鬼灵才,第一回有人说她懦弱。她懦弱,所以不敢追问母亲当年事发的真相,仅仅抱着越来越浅薄的报仇信念,心有杂念地待在清风身边十年;
懦弱到得知事情真相,怯生生不敢说声对不起,以至于如今连机会都没有了;
又因为她懦弱,将懦弱强加给慕陶,妄图轻易决定他的生死。前错无法挽回,若再不知错,于事无补。
刹那间,醍醐灌醒的一句话,让玉琉璃如同春河解冻一样苏醒了过来。望向黑衣前辈的眼神重回澄澈,梨涡轻浮。
“前辈说的挺有道理。大不了以后我养他。”
黑纱底下的清丽面容不经意间挂起一抹笑,连她自己都未可知。
“看来你是完全不在意解毒的法子。”
黑衣前辈的又一句话令玉琉璃同凝固的泥塑一样,震惊到一动不动。她之前就没抱过任何希望。
“食人蛊的克星。”黑衣前辈看她愣住了,特意强调了一遍。
玉琉璃连连摆摆手:“不不不,他身上的是食人毒。”
“我知道你的情哥哥中了食人毒。由蛊化毒,我说的食人蛊解药,还解不了毒吗?”
“对对对,是我急糊涂了。劳烦前辈告知解毒之物是何?”玉琉璃抑制住砰砰直跳的心,立马赔了个笑脸。
“雪蟾。”黑衣前辈也不卖关子,但眼看着玉琉璃表情又由大喜转变为疑问,她又再解释了一遍,“就是癞蛤|蟆。”
“哦我知道,诶不对,闻所未闻啊。”
“绝非简单的蟾蜍,是生长在西域寒谷底的雪蟾。”
西域寒谷底的雪蟾被西域哈二部落封为圣巫并非简单的图腾信仰。因其功效绝伦,都说可以永葆青春延年益寿,但这些夸大的说词有些见地的人都不会相信。
其实它本身最为隐秘的一点在于能解西域首毒。难为玉琉璃不知道,因为她根本不会相信世上会有逆天改命作用的药材,何况是只癞蛤|蟆,自然听过也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