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用心深险,这样一个有勇有谋,随机应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小小儿郎,倒真是可造就的大才!”皇帝心里暗道。
罗逾抬头说:“如果陛下已经决定了,那臣遵命就是。”
他自己起身,恭谨地走到了戒室的里面。
这次自然不用皇帝亲自施罚,早有皇帝亲信的侍卫得了皇帝一个眼色,跟着罗逾一起进戒室里去。
条榻上还带着杨盼的气息和体温,地面几点水渍,不知是她的汗滴还是泪印。这么小的女孩子都生生地受了这好几下痛责,那么他欺骗她、害她挨打挨罚,他现在俯伏在这里被责打一顿,也是该当的。
他的目标必须去做。但是做完了,他会偿还。
疼痛伴着霹雳般的响声如约而至,少年郎绷紧了脊背,死死地咬着牙关。
朦胧间,小时候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他总是记不得自己七岁以前的事,但是永远记得那一条条手指长的、手指粗的红褐色蜈蚣,从瓷瓶里探出头来,然后一条跟着一条,顺着湿漉漉的地面,慢慢地爬向他还是婴孩的妹妹。
妹妹刚刚会走,跌跌撞撞总走不好,可是摔倒了她也不哭,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就会自己爬起来——孤寂而无人问津的孩子,通常都是这样。
妹妹每次看到他,都会张开两只小手,对他笑着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两个小酒窝甜美温馨,嘴里六颗小牙洁白如玉。她还不会说话,但是笑起来“咯咯”的声音好像就是在叫哥哥。
那一天,蜈蚣从瓷瓶里一条接一条地爬出来,妹妹踉跄一跤,正摔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她惨烈地哭起来,小酒窝消失不见,眼睛里满是惊恐。
一旁的仆妇,见怪不怪地在旁边忙自己的事。
等罗逾回来的时候,妹妹浑身肿起来,哭得发不出声儿,只看到他的时候,嘴里似笑声一般发出“哥、哥”抑或“咯、咯”……
罗逾奔过去救她,摘掉她身上盘踞着的蜈蚣。红头大蜈蚣咬到他的手指上,疼得钻心,手指每一根都肿成紫萝卜一般,他还得咬着牙忍……
一样的剧痛一下下分明地从身后传过来。他像在被毒虫继续撕咬,也像沸油泼溅、滚水浸烫、雷电交击……一下递一下,浑身的皮肤、肌肉、筋骨,都在收缩,都在痉挛,都在颤抖。
这样的酷刑,唯有他想着:这是为了妹妹,或者,这是为了像妹妹一样有着小酒窝的杨盼,才能感觉甘之如饴。
施刑结束,区区十二板,已经让罗逾浑身大汗淋漓。
施责的侍卫扶他从条榻上起身,还笑吟吟低语道“对不住”,罗逾努力站直身子,克制着双腿不能自制的颤动,过了好一会儿,潮水似的痛楚退却了一些,他努力平静地说:“出去,向陛下,谢恩吧。”
那侍卫倒也敬他——刚刚使了多大的暗劲儿,他当然最知道。
皇帝仍用刚才的姿势抱着杨盼,看着罗逾步履蹒跚,艰难地扶墙走了出来。他一摆手,止住了罗逾下跪的姿态,对那行刑的侍卫喝道:“还不扶着?”
刚刚,施杖声音沉闷,现在,衣摆血迹斑斑,而这个少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此刻煞白的脸上也没有懊悔或愤恨。他竭力平息着气息,对皇帝谢恩。
皇帝促狭地说:“谢恩不必了,你谢朕什么呢?”眸子锐利地盯着罗逾。
罗逾颤着声气儿很快答道:“谢陛下给我替广陵公主受责的机会。”
埋首在皇帝怀里的杨盼已经大为震动。她略略侧头,从指缝里看罗逾。
好吧,就算他说的都是故意骗她的话,就算他挺身而出替她挨打是故意要讨好自己的手段,此刻,他站在那里,没有风而微微颤抖,额角豆大的汗水在秋阳下闪着晶莹的光,嘴唇上都是血红的牙印……
杨盼的心里陡然一酸:这不也是个傻子呀!
皇帝觉察女儿的手揪紧了他的衣襟,不由紧一紧胳膊提示她。
杨盼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她在使苦肉计,不是他!这是她在使美人计,不是他!
阿舅跟她说过,古来成大事的人必须狠得下心,黑得下手,善必须是大善而不是懦弱,至圣至强之人必须“忘情”。
她懂。
皇帝对罗逾和声说:“唉,你也是个傻孩子!来两个人,先送他回西苑养伤吧。”
罗逾被扶着转过身。杨盼看见他身上一片一片洇出来的血渍,心里突然抽搐般一绞。
杨盼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在说:上一世你爱他刻骨,这一世,这一份爱并没有被淡忘,所以才会心疼他。这种感觉,用恨去遮掩,恨越重,难道不意味着爱越多?
二舅还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皇帝觉得胸前有点湿,不需低头他也知道,那是阿盼的泪水浸过来了。他心里有些忧愁,豆蔻年华的小女儿,一旦动心了该怎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虐得够不够?够不够?
☆、第四十七章
罗逾被扶到西苑自己的屋子里, 浑身的力气已经像被抽干了一样, 好容易可以躺下,顿时死过去一样昏睡起来。
再醒过来时是被痛醒的, 窗帘都没有放下,能看到墨蓝的秋空中撒满了星子,银河的一角落在窗沿上。他想起身放下帘子, 试了两试觉得难以动弹。又觉得身后板结着血渍, 动一动就硬邦邦地硌着人,亦只能一点一点挪到榻边,打开衣箱寻洗换的裈衣和下裳。这一点点动作, 已经又累又痛,眼前金星乱冒,背上又被汗湿了。
他倒也够坚忍,只不过觉得湿腻难过, 便生出对自己肮脏皮囊的畏惧来。
忍着撕裂皮肉般的剧痛,把被血黏在身上的裈裤褪了下来,又将汗湿的衣裳全部换掉。身上一跳一跳的痛, 心却平静了。白天睡过了,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疼痛倒也使他聚神,脑子里开始盘算皇帝今日的几项责罚。
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打他, 或是出于给女儿出气;命他去建德公家磕头,明显是出于试探;而把他发到军中,不管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确实给他带来了大_麻烦。
但是福祸相依,这麻烦也不是不能化解——只看怎么化解罢了。
这样想着,觉得拜会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家人,倒不失是一个机会,可以好好观望一下,能不能有为他所用的人。
行刑侍卫下手虽然不轻,到底也不敢下死手,而且打的数量不多,三五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罗逾起身确认行走无碍,便上书要去拜皇甫道知的神主。皇帝自然批了,而且还派了软轿和几名虎贲侍卫一道陪同。
到了皇甫道知摆在建邺城外、皇甫氏家庙的灵堂里。前朝消亡,原本的太庙拆毁,琉璃瓦的屋子改成了民人所用的灰瓦,家庙的格局也缩得很小,墙外是大片农田,墙檐上爬满了丝瓜、扁豆的长藤,绿荫里结着无数的果子。大门开着,根本没人守——跟所有的农家院子一样。
罗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虎贲侍卫的陪同下进了屋子。灵堂里犹自挂着白布,神主是刚刚写上的,供盘里寥寥地摆着几个馒首,皇甫道知还没改嫁的几个妾,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闲着嗑瓜子聊大天:
“我可守不住了!皇甫家也就剩几个宗亲还苟延残喘,又没权、又没兵,还能复辟?哈哈哈……”
“极是呢!想想当年挨他的打……哎,要不是有个孩子养,我早就——”
突然看见进来的人,几个妾都闭了嘴,又觉得不对,赶紧把装瓜子的纸袋藏到裙子后面。
其中一个问:“各位官爷是来?”
虎贲侍卫们都不说话,退了半步让罗逾一个人孑然立在最前头。
里头,皇甫道知的儿女们也出来了,他的长子皇甫兖挺胸凸肚,上前问:“你是来祭拜建德公的么?”
罗逾点点头。
皇甫兖问:“您是什么职位?”
罗逾摇摇头:“什么职位都没有,我还是一个白身。”
皇甫兖皱着眉道:“我阿父是朝廷钦封的建德公,怎么会与一个白身认识?”
他身后那个小女孩尖刻地说:“噢哟,好像你以往不是白身一样!此前三天,‘建德侯’大人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是个乡下孩子!咦,正不知阿父怎么认识这一帮子乡下孩子做了儿女?”
皇甫兖大怒,回身冲妹妹挥了挥拳头:“你少嫉妒我!我从今后就是建德侯了——朝廷钦封的!”
女孩子便是皇甫亭,冷笑一声:“给了个虚衔、二十斗米的薄禄做恩典,你就连阿父怎么死的都忘了!”
几个小妾脸色大变,争先喊道:“阿亭!住嘴!”
又对罗逾和虎贲侍卫们磕头、赔笑、打招呼:“小女郎才九岁,不会说话,不懂忌讳,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
罗逾的目光格外多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说:“建德王亡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该给他送油腻之物,致使建德公肠胃不耐而病故。我今日,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恭恭敬敬地撩起袍摆跪下来,又认认真真对着神主稽首,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