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确实有了豪迈气。
戒室本就是惩戒犯了过失的皇室子弟或伴读的世家子弟的,隔着屏风,里面摆两张窄窄的条榻,铺着皮垫子。杨盼脑袋“嗡嗡”地响着,不断给自己鼓劲儿,终于有勇气俯身上去,抓着榻沿儿,绷紧脊背,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准备挨打。
空中破风声一响,随即“噼”地一声,屁股一痛。
杨盼倒抽一口气,但是又想着自己的颜面,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来,叫外头人笑话她。
皇帝在她身后低声自语道:“啊,看来嫌轻……”
杨盼想对他说:“不轻啊!挺疼的!”还没来得及说,重重的一记抽下来了,她身子一挺,觉得眼泪忍不住地向外冒。
一对比就发现,刚刚第一下简直是挠痒痒!
这才是铺天盖地的痛,简直连胸腔都嗡嗡响着疼起来,一下子就感觉冷汗渗了出来。
杨盼倒噎着一口气,想哭又想忍。
皇帝突然俯身到她耳边,低语道:“咦,你怎么还不哭?”
杨盼心道,我这不是忍得好苦吗?
但给这一说,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一直疼爱她的父亲简直是换人了啊!阿母揍她也不这样揍啊!猛击之后,现在感觉才开始清晰:一阵阵翻上来的痛楚伴着委屈,催成了奔涌而出的眼泪和她的嚎啕大哭:
“别打了!我不挨了!疼死我了!”
哭的间隙,隐隐觉得父亲在笑着说:“这样哭就对了,别停。”
她正想回头问问这话啥意思啊?回头恰好看见那根板子高高地扬起来,作势就要打下来了,吓得头皮一紧,赶紧把眼睛闭起来。
紧跟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身后炸开,杨盼听着声儿,不由又高声地哭起来。
但是——
这次没疼。
大概是因为第二下板子实在太疼了,所以,杨盼才刚从绵延的痛楚里感觉出不对劲。她回头一看,她父亲正在出力地抽打着皮垫子,抽出来的声音跟挨在人身上也差不多。
见她傻傻地愣神,皇帝气恼地比划了两下板子,低声骂道:“呆了啊你?哭啊!不哭的话我就只能……”
原来如此。
本来就痛,又委屈,再想想上一世被罗逾杀的时候那种伤心绝望,哭还有什么难的?!
特别是当杨盼想到:她明明能哭得很逼真啊,为什么还要真的挨了两下打?这委屈劲上来,哭得更惨了。
他们俩演得卖力,隔着门和屏风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声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请陛下不要再责罚公主,臣愿意替她!”
里头两个人都停息下来。
这声音很分明,是罗逾的,带着焦急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杨盼抽噎了两下,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皇帝却放下手中的板子,伸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埋头在我怀里哭,别停。我要好好看看他的神色,听听他说什么。”
罗逾直到把话说出口,才放松下来。
选择了,后悔也晚了。可是逼着自己做决定,也挺好。
他其实也弄不太懂自己的心思。自从到南秦皇宫以来,艰险是经历了不少,也有好几次功败垂成。但是总的看,好像还是一直在向着他的目标发展着。
可是当他看见杨盼被皇帝抓进戒室挨打的时候,突然不对了。他使劲地说服自己:这件事无伤大雅,杨盼是皇帝的爱女,挨打一定不会很重。他不能因为这件事心软,乱了阵脚、乱了计划。
何况,杨盼又算是他什么人?他只不过瞧她的酒窝和笑颜可爱,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有什么情感?会为她受伤疼痛而心疼?
他随着太子和其他伴读一起在外头低着头听,手指甲一遍遍地掐自己的掌心,掐得很痛,但是心里还是乱,乱得连掌心的痛都顾不上。
到杨盼的第一声哭叫伴随着山响的板子声,他的坚定一下子被决堤的抱愧冲垮了。
心里突然不乱了,涌上来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我要阻止这事!不然,就像妹妹那时候在我面前死去一样,因为我晚了一步,就阻止不了了!
理智虚弱地在告诉他:不会的,杨盼不是你的妹妹。
可是没有用,他疯狂地想救她,护她,不让她受伤。
直到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的理智:你出言为杨盼求情,将来她会感激你呀!离你的愿望不就更近了?
只消一念,他就义无反顾踏出了求情的那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亲们。你们决定,这顿板子,男主替,还是不替?
☆、第四十六章
罗逾听见脚步声, 抬头便见皇帝抱着杨盼出来了。杨盼钗横发乱, 披散下来的长发蜘蛛网似的网在皇帝的衣襟上,但是风一吹, 又变得一匹缎子似的油亮。她大约害羞又疼痛,整个脸都埋在皇帝怀里,捂着脸嘤嘤嘤地哭。裙子垂着, 两只脚上的鞋都给蹬掉了, 露出了雪白的绣花袜子,一枝枝的莲花开在袜子沿儿,粉嘟嘟的可爱。
皇帝问:“你说什么?”
罗逾“扑通”跪倒在地上,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件事不能责怪公主,臣过失更大,请陛下惩处。”
他垂着头,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心里在说:好吧,就当又打了个赌。
这一幕,上一世并没有经历过, 杨盼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震动,她捂着脸, 从指缝里看跪在地上的罗逾,在觉得不好意思的同时又不断告诫自己:别被骗了, 假的!
随即,听见皇帝说:“哦嚯,你来替挨剩下的十二板?”
罗逾笃稳地点点头。
皇帝抱着杨盼, 走到了他的身边。杨盼的水红色纱裙,带着她身上惯有的桂花蜂糖的香气,一起拂在罗逾的头顶,使得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荡漾与豪情,再次用力点了点头:“请陛下惩处。”
皇帝说:“我还得问一问,你觉得是你的过失更大,那么除了十二板外,广陵公主的禁足和罚俸,你替不替?”
“呃……”罗逾也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得寸进尺!这脸皮真比城墙厚啊!
要替罚的口都开了,这会儿若不硬着头皮顶其他的惩罚,只怕好人也做得不够份儿,马屁也拍到了马蹄子上。罗逾预感到自己大概掉进了一个圈套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臣没有俸禄,这次到大秦也没有带太多钱物,罚俸这条,请陛下别裁。”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微微一笑:小子,你赌我的心思,你不知道我是赌桌上出来的皇帝吗?!
于是,皇帝立刻换了豪爽的笑容:“本来挨打也不该让你替,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然主动答应下来,朕少不得成全。禁足和罚俸这两条嘛就改一改。朕寻思着,这次的事,你是好心办坏事,去和皇甫家的后人打个招呼,给建德公的神主磕两个头也是应该的。”
他敏锐地看着罗逾的神色,罗逾没有丝毫的慌张。
皇帝心知,这意味着罗逾就是见了皇甫兖等几个皇甫道知的孩子,他也不会害怕穿帮。
不过戏还得往下唱,何况他的主意一环套着一环。
皇帝又说:“还有一条,其实吧,也谈不上罚,是给大家伙看看的。一般咱们到了十月中,就该派兵北上守住黄河南岸,把控黄河四镇,谨防着北燕的那些龟孙来偷袭、抢掠我们。我想,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我这里像你这个年龄随军去历练的世家子弟也颇不少,还有立了功回来的。你呢,就跟他们交接学习一下,然后等着开拨去北边黄河操练操练吧。这就当罚你了,可好?若是有功劳,自然一例厚赏,与我大秦的子弟一样。”
他注意到,此话一出,罗逾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像是最自信的赌徒打开樗蒲摇杯,却看到了最差劲的花色。
“臣……臣是凉国的子弟……”
皇帝笑道:“咱们两国结兄弟之邦,我为兄,凉国为弟,共同对抗北燕,有什么不可以?你看,我就把你当自己家的孩子,一会儿还揍你一揍,难道你也跟我讲什么‘凉国’‘秦国’,倒弄得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罗逾少有地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陛下施以笞责,臣是愿意领受的。跟着陛下闻名天下的北府军去历练……原本,原本也是挺好的。但是……臣……没有出过武事的差。”
“总有第一次。”皇帝不咸不淡说,“谁天生会呢?我第一次打仗前,只会杀猪,不会杀人。结果呢,没几天就敢一个人追着几千人杀了。”他笑着说:“真的,打仗的法门,朕可以亲自教你。”
“陛下是天生神力。”罗逾很勉强地笑了笑夸赞,“但是臣……胆子小。”他看向杨盼,抓救命稻草一样:“公主知道的,我怕各种虫子。行军路中,打地铺睡觉,只怕……只怕难免遇见虫子。那个时候,臣……要丢大秦的脸了。”
杨盼适时地在父亲怀里晃晃脑袋,用哭腔说:“阿父,我可不知道他怕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好疼。我要回去躺着!”
皇帝分明看到,罗逾神色中的失悔,但只一瞬,他就眉目舒展,仿佛随便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