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可以往北逃走。
亲信们沉默了一会儿, 说:“尚可趁乱一试,但是大汗的家人就……”
叱罗拔烈胆气小, 平城这场硬仗还没开始打,已经在打算怎么逃了。再前一位皇帝叱罗乌翰在弟弟叱罗杜文打到平城时, 便是这样仓皇向北出逃,一路到了漠北,虽然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一死, 不过至少当时还是有一线生机在。
可是谈到家人,这位胆小的大汗偏生沉默了:他有妻子,有侍妾,封了皇后和嫔妃,居住在三宫六院;他还有一些可爱的孩子,儿子女儿都有,都不足十岁,都是最软萌可爱的的时候,让他疼爱不够的。
叱罗拔烈沉默了好久,才说:“唉,先打仗吧。”
有了勇气,他紧跟着吩咐:“把阿翰罗叫过来。”目光瞥向太华殿后殿群的某一处角落,杀气淋漓:“去取过来,你懂的。”
阿翰罗到时,大概刚从城墙上被叫下来,他已经披挂了皮甲和斗篷,进宫时摘掉了弓箭、刀剑等东西,径直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叱罗拔烈杀气腾腾问:“你往肆州和并州去的书信怎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到底是信里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阿翰罗从怀里掏出两张回信呈给拔烈:“大汗,肆州都督和并州刺史都回信了,事情太扑朔迷离,他们虽集结队伍,但尚在观望平城的态势——毕竟,若是您父汗还在世,那是妥妥的国之君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叛逆之事呢?”
拔烈草草地扫了两眼回信,捏成一团丢在地上,压低声音吼道:“朕不管!我已经不打算活了!反正活不下去,多拉几个黄泉路上一起走也好!”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丝囊,往阿翰罗身上一扔:“平城地大城坚,粮库充足,死守也能守几个月。你再给我发信,斥候、鸽子、驿马……各种法子都用!我不怕被截胡,只要多多发,多多求援,给我包抄这群叛军!”
阿翰罗本能地接住了丢在自己怀里的那个丝囊,小心抽开抽带打开一瞧,顿时呼吸一窒。
里头是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指甲上的蔻丹犹自鲜艳,指根上套着一枚绿宝石戒指,和断面一样燃着血污——她该有多疼痛、多无助、多绝望!
叱罗拔烈声音又低又哑:“对不住,我也不忍心,可我也没办法!你跟我绕圈儿,你跟我拖延……我跟你说过,拖到最后,一个都活不成!我活不成,我也不让她好活……你舍得她,你就看她断成八百节,死在最大的痛苦里!”
阿翰罗猛地抬起眼睛,眸子里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然而叱罗拔烈也是逼到极处了,也不管不顾、不再害怕,也不想再怀柔、再以赏赐诱惑。
赤_裸裸的生与死,逼出最赤_裸裸的恶毒的人性。
阿翰罗眼角挂下一滴泪:“她……有没有叫御医包扎?”
拔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有。”
看着妹婿那张怒到青白、气到扭曲,又不得不强自忍耐的面孔,他缓下声气儿说:“对不住……对不住,素和小时候,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我丧母之后,是太后抚养了几年,和素和一起的时间最长……我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做。你帮帮我,打退外面那帮人,我日后好好对你,好好对素和……我补偿你们……”
“我要见见她。”做夫君的硬邦邦说。
叱罗拔烈抬起脸:“不行,现在不行。虎狼屯于陛前,我别无选择。你要见她,只有等打退宥连!”
“要是打不退呢?!”
叱罗拔烈毫不逊色地逼近妹婿怒吼:“那就一起死!我说过了!一起死!”
阿翰罗挫着后槽牙,脸上失去了血色,但还是忍耐着,终于说:“她一定很害怕,很希望有我在她身边安慰,可是大汗您不许……那让我留一件东西给她做个念想儿,好不好?”
拔烈想着还要靠着面前这个人,不敢拒绝太多,只能点头:“好。”
阿翰罗把腰间的犀角蹀躞带解下来,上面拴着很多常用的物事:木刀、燧囊、荷包、砺石、帉帨等等。
拔烈手在带子上方虚按了一下:“不能都拿进去。”
“那大汗挑一样吧。”
拔烈从带钩上把东西一样一样解下来,仔细地翻看,连木剑的里鞘和荷包的夹层都翻了一遍,但最后,他还是拿起那件以熟牛皮为带芯,以犀角为带銙的蹀躞带,说:“与其取上头的物件,不如取犀带本身——这是妹婿你的贴身之物,又是件珍物,最适宜给妹妹送过去。”
这件东西,总不至于像荷包、刀鞘一样可以有夹带。
阿翰罗看了犀带一眼,点点头,又问一边的宦官要了一条黑丝帛做腰带,然后说:“那么臣便去布置军伍。打算从扶风王侧翼的轻步兵入手,先攻出一个缺口,扰乱他的军心,然后……兵力暂时不足,只能徐徐图之了。”
皇帝总算信了他,点点头说:“贺兰部在平城东边还有一支驻军,朕叫太后以飞鸽传书,里外援应。他那支杂军,也未必齐心。你去吧,但凡尽心,朕必不负你。”
阿翰罗出了平城宫宫城的大门,回望了勾心斗角的重檐,像尊大铁塔一样伫立在双阙前良久,然后带着人登上了平城内城东边的城门。
隔着灰色厚云层的阳光依然显得有些刺眼。他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往天空看,又往远处罗逾驻扎的地方看。隔着内城与外郭之间的茫茫苑囿,块块里坊,还有穿过平城的亮汪汪的桑干河和如浑水。古人赞颂这块地方的“灵台山立,壁水池园,双阙万仞,九衢四达”,多么好的地方!等兵燹之后,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缓缓地布置军伍往外郭推进,拿着皇帝的令牌占住外郭八门。
而他自己依然站在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远方,令下头的士兵和武官们如有错觉:他们的主帅——领着平城一半禁军,兵权甚至超过皇权的主帅——是不是几个时辰都这么岿然不动地站着,而没有挪动过分毫?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灰幕,慢慢从东边遮蔽了下来,星月不明,到处是昏黄的光。几只昏鸦从西边飞过,“哇哇”乱叫着,叫人心烦意乱。
阿翰罗对身边的人说:“与我一起,射这些乱鸦!”
他带头,几支羽箭飞过天空,白流星似的,被射中的乌鸦轰然坠地,其声不闻。
他的亲卫叫好。阿翰罗一点表情都没有,下颌绷得紧紧的,目光望着远处一直失焦。
突然,一个亲卫指着西边方向说:“咦,那里怎么了?!”
阿翰罗即使没有回头,也是浑身剧烈一颤。而后,他慢慢回转身去,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丝夕阳的橙黄色,但此刻更有一道橙黄色忽高忽低闪射着光,眯着眼睛,还能看见黑蒙蒙的烟笼在其上,与天幕近乎同色,不易发觉。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登高临眺,颇为清晰。那火光位于平城内城正中,是谓“宫城”的地方,应该也是宫城正北的方向,是谓“太华殿”的位置上。
阿翰罗喉头“啯”地一响,突然转身厉声对手下人说:“开内城城门!吹号角!催开外郭八门!”
天空飞过一群信鸽,阿翰罗抬头,然后弯弓搭箭,简易说了声:“射!要比刚才射乌鸦更准!一只都不许放出平城!”
命令下来,无不执行,一只只鸽子无端成了箭下惊鸟,从云端坠入凡尘。
里外的人也早就训练好了,只待号角声起,就迅速占领外郭八门,放进罗逾的兵马;再洞开阿翰罗所辖的四门,等于把半个平城交给了罗逾。
阿翰罗迅疾地从城楼上下台阶,斗篷被风撩起老高,面色隐在昏暗的松明火把光影里,看不起表情。而他动作极快,趁着黑夜翻身上马,简单说了句:“走,接应大汗和五殿下去。”
“哪个……哪个大汗?”
阿翰罗目光射透了层层黑翳,眸子上跳动着火把的橙色亮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背信弃义、诳时惑众、昧地瞒天、弑君弑父!——这样的恶人还配称‘大汗’么?!”
跟随他的人哪里敢再说话,只敢偷觑着主帅的表情,然后跟着他提缰扬鞭,往城门外而去。
外郭的门洞开,罗逾的人还在犹豫,试探着接近,但犹恐是设下的陷阱。
俄而,主帅罗逾看到他的妹婿阿翰罗,亲自带着一拨人出了外郭的门,在他面前丢下刀戟和弓箭,滚鞍下马后都是纳头便拜:“太子殿下!”
罗逾被叫得一阵气血上涌,缓了一下才说:“阿领军……”
阿翰罗抬脸时隐隐看到眼睑下有些水光,他说:“外郭已经开了,太子不放心,可以派人卸里头士卒的兵甲。而且,臣也在这里,以性命担保。里头四门在握,也请太子放心。”
然后问:“大汗……还好吧?”
罗逾说:“父汗身子是不行了,但人还活着,我也带着他过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阿翰罗摇摇头:“臣,没脸见他……”
罗逾有些诧异,稍倾笑道:“何至于此,你毕竟是他救命的恩人。”
“可是,臣也负恩了……”铁塔似的的大男人吸溜了一下鼻子,低下头。罗逾分明见到两滴晶莹迅速地掉落到地上,湮没在干燥的泥尘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