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烈坐在正中,看着阿翰罗穿着武将的朝服,一步步走过来。
他一个眼色,门上立刻把人拦住了:“领军对不住,进入大汗的书室,要宽衣查看。”
向南朝学的,无论文臣武将,上朝之际都只佩精工细作的木剑以示装点威严,完全没有杀伤力。但是门口几名宦官,还是不遗余力把阿翰罗从上到下仔细捏了一遍,连腰间打火的燧石和砺石都摘掉了。
阿翰罗只是浅淡地笑着,任凭宦官们无礼的举动。然后缓步走到书室里,在隔着皇帝六尺远的氍毹上叩首问安。
拔烈挥了挥手,宦官把外头的门关上了。书室里极其安静,隔绝了外头一切声音,而使得里头两人对话的声音都变得“瓮瓮”的,仿佛有回声一般。
“阿翰罗,你心里有话,说罢。”拔烈先开了口。
阿翰罗垂首道:“公主被大汗挽留着,臣即使是思之如狂,也不敢说。”
“不错。”拔烈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们俩是神仙眷侣,朝中所有人都晓得。我却生生把你们分开,而且,日夜派数十人伺候着公主,如果我这里有什么异常,公主殉难也只是片刻的事。”
阿翰罗也抬头笑道:“大汗是率直人,既然撕开了脸说,也挺好,省得虚与委蛇地兜圈子了。”
拔烈脸色一懔,起身背手道:“我待你不薄,你却在要紧关头摆了我一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举动,陷我和太后于险境中。你以为我与太后涉险,你和素和可以苟活?!”
阿翰罗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时人没死,臣一时不忍心。这会儿也知道错了,请大汗不要伤害素和。”
他肯低头服软,拔烈心里好过了一些,虽不敢笃信,好歹还可以用一用他。
拔烈问道:“过去的事谈也于事无补,朕也不打算拿这条来罪你,只是如今该怎么办?四面几乎都被宥连的军队环围着,大家都听信他的鬼话。阿翰罗,你是有经验的将领,你拿个主意出来吧。”
阿翰罗摇了摇头:“臣能有什么主意?”
拔烈冷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么朕说什么,你做什么,可好?”
“好。”阿翰罗很是驯顺。
拔烈从御案上拿过纸笔,放在阿翰罗的面前:“听说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你的患难之交,那么请你亲自修书给他们,告诉他们扶风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狼子野心昭然欲揭,当天下共讨伐之。命他们在扶风王的大军到达平城之际,从后反攻,包抄扶风王的人。”
这样,险中取胜,还有一线希望。
然后他紧紧地盯着阿翰罗,就看他写不写。
阿翰罗几乎没有犹豫,提起笔便开始书写,写完后还吹了吹墨迹,隔着远远地给皇帝展示了一下:“大汗所说的意思可是如此写呢?”
拔烈伸手欲接,阿翰罗却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挪到背后,那含笑似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
“大汗,臣按您说的这么写了,然后?”
拔烈心里气恼,嘴上却说:“朕自然知道,将来功臣要赏。”
“臣不敢领赏,只想知道现在公主怎么办?”
拔烈说:“现在由不得你问,你只管听命,就只管放心;你若不按我说的做,我一天剁她一根手指给你看;你不想要她的命,我这条命也不想要了,跟她、跟你、跟平城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便了!”又伸出手来,示意阿翰罗把信笺奉给他。
居然用这样泼悍的威胁!
阿翰罗不由又笑:“这就有些吓人了,不过臣怎么知道公主现在还活着?”
又甩了甩手上写满字迹的那张纸:“大汗若让我亲眼见一见公主,臣立刻把信交给大汗。我的字迹,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认识的。”
皇帝摇了摇头说:“现在可不能让你见素和。你实在不放心,我让她也写封信给你。”
阿翰罗想了想说:“也好。但是得是公主给我的回信。”
他又从案几上扯了一张纸,只思索了片刻,便开始笔走龙蛇,给他的妻子写信,这次写信的姿态和刚才全然不同,不仅全神贯注,而且目光中隐隐有些雾色。
写完了,这张信笺直接递到叱罗拔烈的手中。
皇帝读了读,是一首鲜卑语的、写着相思之意的情诗:
“乌鲁古河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我的姑娘水边坐,
当时在父母的身旁。
乌古鲁河起波浪,
出嫁的姑娘思故乡,
我的姑娘望明月,
何时来到我的身旁?
乌古鲁河在那方,
姑娘的衣裳闪金光,
我的姑娘敲起玉珰,
相思的歌儿声嘹亮。”
最下头一点泪痕,把“相思”两个字漫漶掉了。
拔烈顿时失神,好久才抬头望着阿翰罗:“你放心,我赢了这一场,就让你们团聚。”
阿翰罗垂头道:“多谢大汗。”
皇帝到门口,唤了一个亲信宦官:“把驸马这封信,给里头公主送过去,叫她立时写一封回信出来,就说驸马在这里等着。”
等信的时间似乎很漫长,拔烈有心跟阿翰罗谈谈逆袭的方略,但见对面这位眼神涣散,想必没见到公主的亲笔回信,他也没心思想这个。
两个人都是如坐针毡,偏又都强作镇定。好容易看到那侍宦小跑着赶过来,把一张犹自带着墨香的粉笺送了过来。
拔烈抢先看了看,这粉笺的回信上更是斑斑点点全是泪痕,使得信笺湿漉漉的。
上头写着两句诗:“风波不信菱枝弱,小姑居处本无郎。”
拔烈自小被父亲严格培养,读书习武都是照最严苛的标准来,这些诗词歌赋倒也读过不少,只是此刻殊难理解。他皱了皱眉,狐疑地瞥了阿翰罗一眼,把信笺交给了他。
却见那个大男人,看到这两句诗后突然肩膀抖动了起来,然后两行泪下,低头说了声“臣失仪了……”却又更哭出声来。
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擦了擦脸,叩首道:“臣失仪了……求大汗善待公主,臣自此之后,为大汗效忠效死,绝不敢有分毫怠慢!”
阿翰罗主动把手中先时攥着的那张信笺递给拔烈看,而且献策道:“现在形势虽然对我们不利,但有一个重要之处想来扶风王还没有敢昭告天下——而这,便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叱罗拔烈顿时精神一振:“哦?是什么?”
阿翰罗说:“其实……臣救下大汗的父亲时,他已经中了箭,伤在腰椎,当时臣也招信得过的军医瞧过,都道是能活下来不过三成希望,而且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大汗但想一想,若是您父亲真的安然无恙,以他的能力,为何不自己号召天下,却要假手扶风王?”
“是了!”拔烈大喜,“我也一直奇怪,我父汗那人,事必躬亲,怎么舍得把那么大支的军队交给别人?原来早已是个废人了!”他满心沾沾的得意,仿佛只要父亲不成威胁,那么那支庞大的军队也不成威胁了一般。
阿翰罗默不作声,低下头听这位皇帝自述:“那就好办了,你的投书到并州和肆州,就说宥连贼子必不成气候,所挟虽是天子,可惜已经是过气儿的天子,他们还是尽早走出骗局,拨乱反正,朕日后定当给他们高官厚爵——比我那个二嫁的母妃生出来的孽种可靠谱多了!……”
他又扭头对阿翰罗说:“城门上的人誓死捍卫平城的安全,阿翰罗,朕信你,你不要辜负朕,也不要辜负朕的妹妹对你的一片真心!”
说不几句,威胁的话还是又来了。
阿翰罗驯服地向他低头:“是!大汗放心,只要肆州和并州动荡,就算是扶风王率三十万大军临平城脚下,也管叫他寝食难安,无功而返。”
他终于获准离开了皇帝的书室。
阿翰罗在平城秋日的日光下,眺望着太华殿斗角之后层层的重檐——那里有一座,囚禁着他好不容易娶回的妻子,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可惜,却被迫分离于一场阴谋中。
她的意思,他懂。领着中军要职的领军阿翰罗,手在宽袖里捏了捏一串沉甸甸的佩玉:赤红的玉玦,温暖如她的肌肤。
圆满则为“环”,有缺则为“玦”,她心意已经坚决,他也清楚所有的选择其实都只有同样的终点:无论那方兵败,他和素和公主或作为附逆,或作为良弓走狗,都是同样一条命运。
☆、第二零五章
终于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平城这位皇帝登到城墙最高的哨楼四下一望, 顿时脸色灰暗, 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发拂袖下了城墙。
大家眼巴巴望着他, 然后再从垛口里看着外头——平城外郭以夯土墙和木篱混建,一面靠着山,三面对着平原谷地, 原有四方四维八部统帅, 此刻一片疲态,木然地守着外郭。夯土墙和木篱之外,是黑压压的一片, 人、马、车、营,分布有列,旌旗蔽天,隐隐能看到刀枪剑戟的寒光。
叱罗拔烈拂袖到了宫城, 先召来自己亲信的近臣,说:“北面是山,是不是环围的人会少一点?我把羽林亲卫带着往北边布置。御苑里披甲的快马也准备好了吧?若是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