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还在树上说:“你拿树枝把三只虫子拨掉,我就能自己爬下来了。毕竟这种红头大蜈蚣,咬人可疼了!脚得肿两三个月!……”
罗逾已经眼前发白,脑子发晕,自己觉得自己可笑,但是无法自控,背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的,但想着树上还有杨盼,若是等他回去叫人再来,只怕又是半天,万一她在这窄窄的枝条上掉落下来,一定会摔成重伤。
他只能咬着牙,深呼吸,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声不吭地在一旁仔细找了半天,找了根没有沾着蚂蚁或瓢虫的树枝,小心翼翼去拨那蜈蚣。
杨盼伸着头看他屏息凝神的模样,脸儿都发白了,心里不由想笑。眼见树枝颤颤巍巍已经到了其中一只蜈蚣前头了,她就来了一句:“你拨的时候慢一点,这蜈蚣万一被拨到你身上咬你一口,可就糟了!”
那颤巍巍的树枝根本没法准确地碰到蜈蚣了,罗逾气得咬牙切齿说:“你闭上嘴,我不当你是哑巴!”
“哦……”杨盼脸皮厚是出名的,被责骂了也不以为意,继续探头看他,突然来了一句:“你小心啊,蜈蚣太可怕了。”
树枝正好一挑,被她说得一抖,一只蜈蚣正好冲着罗逾的脸飞过来,将将地撞个正着。
小郎君简直都不能动弹了,眼见蜈蚣掉落地上,没有蜇他的脸,正想道“万幸”,却觉得不对——掉落面前的蜈蚣碎了。
碎了……
罗逾强忍着不适凑近去看,见那蜈蚣的断面露出泥土色来。杨盼在树上笑得打跌,然后“刺溜”一下滑下来:“我用泥巴做的,还上了色,你看逼真不逼真?”
罗逾脸色发白,脖子上青筋暴露,咬着牙一把把杨盼拽过来。大概是气急了顾不得平日的温文尔雅,挟着腰给了她屁股狠狠几巴掌,骂道:“什么时候了,我跟你玩这个游戏?!大军当前,紧等着要作战,我日理万机,丝毫不敢懈怠。你却在等着耍弄我,你几岁了啊?!像个孩子娘吗?”气坏了,又揍了两下。
杨盼不抗揍,立马认怂求饶,手舞足蹈地哭:“别打了别打了!你好好说不行吗?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啊?”
罗逾把她竖起来,犹自生气,只是看着她糊了一脸的眼泪,气已经抽丝般少了,依旧呵斥道:“你就仗着我宠你,不打不骂疼着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我最恨虫子——尤其是蜈蚣——你知不知道?!”
杨盼两只小脏手抹着眼泪,不服气地说:“你可以不帮我呀!你为什么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罗逾简直给她的神奇想法气得想笑,“你说我为什么帮你?”
杨盼又抹了一把眼泪,不服气地抬脸望着他:“因为你也可以战胜你的恐惧!比如现在,对不对?”
罗逾望着她糊着眼泪的眼睛,那么明亮的望着他,像是不讲理、不懂事,但仿佛又在说给他听什么道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问:“打疼了吧?”
杨盼揉揉火辣辣疼的肉肉,不屈地翻了个白眼:“还行。”
罗逾走到树前,还有两只泥做的蜈蚣黏在上头,仔细看就会看出做得其实挺粗糙的,头上的红色根本就是朱砂点的,可他刚才怕得不行,真是笑话了。
“罗逾,你怕的东西太多了,怕虫子,怕肮脏,怕失去亲人,还怕你的父亲。所以你一直是被害怕推着走的,过得不情不愿。”杨盼对他大声地喊,“如今,你能不能不怕一回?自己走一步?向前走一步?!”
她来到树前,小脏手扳过他白皙的脸颊,直视着说:“能不能不怕你父汗?自己走自己的路?”
罗逾心里对父亲的畏惧是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巨冰,等闲不能撼动,但此时那冰山下头好像被温暖的水重开了裂缝,冰山慢慢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美,凶巴巴时也充满着温柔和坚定,一直是他勇气的来源。
温流使得碎冰产生的裂缝越来越大,他的紧张与害怕突然就像刚刚的泥巴虫子那么可笑起来。
他此刻说不出话来,眨着他那双漂亮、但此时带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她。
杨盼说:“其实吧,我刚刚是去找你,远远地见你带阿翰罗去父汗的营帐,他那表情……是不是素和出事了?”
罗逾迟疑着摇摇头:“不知道,没有消息传过来。大概,素和被我大兄扣留了。”
“素和应该是出事了。”杨盼比他冷静,“我后来看见阿翰罗从大汗帐营里出来时,已经一脸泪痕,额角是青的。一定是父汗的离间计起效了。你不懂,阿翰罗是明白的。而且,如果素和不死,他不会铁了心来投奔你们的。”
“就不会是他被拔烈裹挟着过来诈降?”
杨盼笑道:“你会这么想,你父汗不会?但看阿翰罗出来时的模样,不是被揭穿的惊怖,而是终于可以倾泻出来的伤心。我就知道绝不是。”
她收了笑,叹了口气:“可惜素和了……我和她还有一面之缘,多好的女郎。”
想着阿翰罗含泪烧纸钱的样子,罗逾已经觉得心头酸楚涌上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那时候在西凉好不容易救下她……”顿时鼻尖也发酸,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杨盼适时握住了他的手,脸在他的襜褕胸口位置上蹭了蹭:“别难过了。先向前看。”
罗逾点点头,把她拥在怀里,愈发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简单粗暴,承蒙她温暖而宽容的性子,也没有跟他计较。
杨盼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然后呢,我听见阿翰罗在吩咐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叫把三皇子常山王叫到京城来,还给了一块虎符。”
罗逾突然像被一桶冰渣子水从头浇下来一样。
突然叫常山王到京,父汗想做什么?
杨盼还在说着:“……当然,名义上是命三皇子一起勤王,但是另一层,想必是不放心你吧?”
未必是要兔死狗烹,但是,做皇帝的想多提携几个儿子,分掌权力,免得现在一人独得兵权的罗逾未来架空他、叛逆他——他是个瘫痪的人,现在还真只能指着罗逾的“孝顺”,可是,哪里能甘心呢?
杨盼从他胸怀里仰起脸,冷笑道:“他要控制你,越到平城越是如此。但是逾郎,你是你自己!他以前忽视你、控制你、折辱你、鞭打你,现在用你的妹夫和兄长来分你的权柄,让你不得不继续对他俯首帖耳——他还是皇帝,自然不肯被你分掉他的权力。但是,你也要晓得,现在你没有软肋在他手里,你要孝顺他,不是今日对他唯命是从,也不是害怕他、畏服他,而是从此挺起胸对他,做对的事,那才是孝顺,而不是屈服!”
罗逾胸脯起伏着,目光利箭一样。
杨盼挣开他往后跳了一步,生怕刚刚挑唆的话又有哪句激怒了他,又要挨揍,屁股已经很疼了,她强撑着没有跌架子,但是,再挨不起了!
可惜在他的敏捷矫健面前,根本逃不掉,一下子又被挟住了。杨盼打算认怂求饶说点软话。
但是罗逾一下子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把她的求饶全部堵在了嘴里。
好一会儿,他才离开她的嘴唇,很认真地凝视着她说:“谢谢你。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令作者忐忑的小甜饼。。。
☆、第二零七章
三皇子曾经也是皇帝的爱子, 他的封地在常山郡, 离平城不远。他被叫过来增援,不几日就听说兵马已经到了范阳, 有着皇帝的虎符,自然可以一路通畅。
罗逾作为现在平城这些军队的主帅,好像对三皇子的到来并不那么吃惊, 倒是一如既往与阿翰罗讨论策略:“三十万人吃喝拉撒睡在平城, 总归还是拥挤了点,我想着还是速战速决,不能再老与拔烈无聊地斡旋了。宫中引的是桑干河的水系, 如果断掉水流,虽然也有深井供水,毕竟宫里数千人,马上会捉襟见肘。只是这法子到底毒了些, 宫里还有父汗的若干嫔妃、我的若干年幼的弟妹、子侄,以及不少无辜的宫人。”
阿翰罗只思索了片刻就说:“逼一逼也好的,太子殿下想想, 咱们再环围下去,也不过等里头粮绝, 饿死与渴死,其实没有轻重之分。”
罗逾装作踌躇的样子:“但是素和……”
“素和已经不在世上了。”阿翰罗这次倒没有掩饰, 直接答道,而且望着罗逾的时候极其坦然,“臣做的孽, 已经跟大汗承认过了,大汗叹息良久,还是说原谅我,因为这是无可选择的法子。”
他终于低下声音,惨然笑道:“不过,我是没法原谅自己的……这场仗打好,我就去陪伴她……”
“妹夫……”罗逾动容,手按着阿翰罗的肩头,终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节哀……我那时从张掖救出素和,再也没想到今天。但是你还是要保重自己。”
再勇武的男人,心里也保留着一片柔软,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现在我自然不能松懈,毕竟,大仇还没有报呢。”
看着罗逾,他倒也生出感激来,毕竟那时候救出素和的是他,而且后来听素和说起,简直是孤胆英雄一样,单枪匹马冲进皇宫大内,从大火和李知茂的刀刃下把人硬生生地抢回来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