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一边布置攻城的战术,而心里另有一份期待。
还好,他没有失望,在驻扎到云门山下之后第二天,几个人鬼鬼祟祟到了他的大营里,送上了罗逾期待已久的皇后的手书和有着太子印信的私信。
里头的接应已经准备好了,两日后的夜晚,十九个时辰之后,北苑分属太子辖领的羽林军将率先点火为号,洞开皇家园囿的大门,占领北苑之后,可以从北苑中最高一座山上射火箭入平城城墙的北侧哨楼,里面又有接应,只要几个敢死之士埋伏在北门正门之下,便能打开虚掩的城门,到时候放马冲进去,控制北面三道城门,再顺着御道,穿过桑干河,直攻平城宫城。而皇后那里的宦官,则会用同样的方法洞开宫城的城门,里应外合,打叱罗杜文一个措手不及。
兵道,诡道也。
与其死去活来地拼杀,不如从内里攻陷——罗逾在西凉时已经学会了这一招。
但是,他还是觉得一切似乎太容易了。
送走皇后的亲信,查看了所有的军士、武备、攻城器械,又再一次检视了自己的计划。罗逾心脏还在“突突”地乱跳,但也给不了自己一个理由对自己说“停下来”。
他在临时搭建的营房栅栏边巡视、踱步,脑子里乱哄哄的,草长莺飞的春光,一点都进不了他的眼中,倒是一阵低泣传了过来,嘤嘤咛咛叫人烦躁。
军营里只有皇甫亭一个女子,也只有她会这样哭泣。罗逾心头烦躁,简直想把她拖出来堵上嘴再丢回去。
他问清皇甫亭所居的帐篷,到门边一把扯开帐帘,对她说:“你不要再哭了。我军中的士气容不得这样的哭声。你再哭,我就要……”
皇甫亭倔强地抬起头,一抹眼泪望着他,好像浑然不怕他的威胁。
罗逾看着她,突然仓皇问道:“你今年几岁?”
皇甫亭眨眨湿淋淋的睫毛,瞪了他一会儿才说:“十八。”脖子一梗,好像不怕他。
罗逾回顾着他刚带着皇甫亭到北燕时的场景,终于又问道:“你来北燕之前,可认得我的母亲?”
皇甫亭止住了哭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应该是见过面。我阿母曾说,我小时候阿姑常常抱着我玩,还叹息自己没有生出一个娃娃来。但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所以我不记得她了。只是阿姑她见到我后就说,我长得像阿父,也像阿母。她抱着我哭,说不见故友家人那么多年,十几年生活在冰清鬼冷的北燕后宫,每日过的是战战兢兢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心里那口气,早就想自裁了……”
罗逾气息都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那么确定我阿娘就是你的阿姑?”
皇甫亭看着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叫她阿姑,她没有否认啊。她常常谈到我的阿父,连他们小时候在太初宫里怎么玩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有说起这些时,她才会笑,然后才会哭着哀叹时序难追,一切过去了就没有了……”
罗逾胸膛起伏着,死死地盯着皇甫亭,最后笑了笑问:“你知道你阿姑在南朝时是什么封邑?”
“江南最富庶的永康郡。”皇甫亭说,“先公主,再长公主,再大长公主……封邑都是永康。”
“这些,也是我父汗教你说的吧?”罗逾表情狞厉,但实际这表情只是掩饰,掩饰他此刻心里最后一根支柱的摇摇欲坠。
而皇甫亭气得翻了个白眼:“他教我这个做什么?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封邑还有屁用!难不成永康郡的钱粮绢帛,还运过来给她享用不成?我阿父没死前,也封我做临川公主呢,现在呢?”
罗逾在她脸上努力寻找破绽,但是失望了,她不仅答得快,而且并不用思考着怎么撒谎、捏造。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既阴郁又傲慢,好像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前朝的亡国公主。
不错,叱罗杜文教她这个做什么?他若要抹去皇甫中式在儿子心中的地位,有无数种更加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这样曲里拐弯、煞费思量,留这些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信息给他。
罗逾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随后把自己关在中军帐中,闭锁着门,仿佛在思考用兵的方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困扰他的好多疑团,譬如“十多年”,譬如“永康公主”,譬如“再嫁”,又譬如发生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些不合理的点点滴滴……如今一条线一样都串了起来,变作完整的一条链。
原来只是他起初就错了,所以整条思维是往错的方向偏颇的。他甚至也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气定神闲——因为所谓的“杀母”之仇,“母”都是假的了,“仇”还能是真的吗?
可是他叱罗宥连也不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受父亲待见?委曲求全了那么多年,被养育在后宫一个被蔑视、被欺侮的妃子身边一道被蔑视、被欺侮?
还有,他童年的记忆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昏暗的营帐里,他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外头一阵阵传来士兵做攻城前操练的呐喊声,兵器格击时的金属声,还有他手下将官们鼓舞士气时滔滔的话语声。
他耳朵里“嗡嗡”地响,也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很明白,事已至此,就算是犯了弥天大过,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恩仇、爱怨,而已经是无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跟着他造反的人的命运。
这条造反的路,只有走下去。
他还当亲口问一问父亲,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算是掉了一大半的马甲了吧?估计这样的方式掉马,一点都不震撼。。。
可是我不想震撼,后妈我就想小罗同学被命运推到没别的路可走,顺便把罗爸也推到这样的境地,哈哈哈哈哈。。。【我威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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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来个狗血震撼版的:
【破城之时,漫天阴云,罗爸穷途末路,被儿子追杀得无处可逃】
逾逾:说,你为啥杀我妈?
罗爸:因为……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妈!
逾逾:放屁!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见了棺材就给我胡说八道。我!不!信!
罗爸:你怎么能不信呢?
逾逾:就不信!
罗爸:这龟儿子……
逾逾:你才……龟爸。证明给我看!
罗爸:来,皇后,你来证明一下。
皇后:管我什么事?我只能证明皇甫是亲妈。(阴险奸笑脸)
【罗爸卒】
☆、第一八二章
平城外郭, 周长三十多里, 夯土为墙,青砖用糯米汁加生蛋清调和的灰浆加固在外, 石砲冲车,俱不能轻易攻破,瓮城曲折, 可以从三面放箭架弩, 架设云梯风险也大。
但最大的薄弱点就在内部,城门一旦洞开,北面三道门就都失去了防守, 占住雉堞,速下内墙,可以很快扼住城门的关窍处。
罗逾按着计划,从北苑挺进北城墙, 很快便见城墙的雉堞上,全是穿着他所带军伍的黑色斗篷的士兵,大伙儿欢欣鼓舞, 蜂拥一样进入平城——按计划,他带的二十几万人, 要放进来三分之二,留三分之一在外郭接应。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 说:“全进去,留一万人在外头通传消息。静候……柔然和靺鞨的援兵。”
这看起来是更破釜沉舟的打法,但是罗逾心里清楚, 他已经不敢再笃信太子和皇后的策略,细水长流的用兵,会让他在城内陷入孤立难援的境地,他只能把所有人带进宫城赌一把,若是受埋伏,人多力大,还可以搏一搏。
在二十多万人的欢呼中,队伍开进平城。而主帅一点笑意都没有,默默然披着他的黑色丝绒斗篷,在桑干河边的杨柳丛中,透过烟绿色望着巍峨的平城宫城,隐隐还能够看到飞檐斗拱,勾心斗角,映在碧蓝的春空中,显现出凝重的颜色。
平城虽不小,但是猛然间容纳二十万众,顿时有种密密麻麻的拥挤感。桑干河每到春天会断流干涸,士兵们拎着裤脚,淌过河流,浑浊的河水细细地拂过人的脚面、马的四蹄,带来刺激的凉意。
岸边无数烟柳,前头一片开阔地,以平城宫正门为背景,亦是密密麻麻站满人马。
叱罗杜文深知,据城以守,不如出而迎敌——败则可退,不会被瓮中捉鳖。
父子俩就这样在溶溶的春-色里,远远地相望着了。
都是黑色斗篷,黑色皮冠,斗篷被春风撩起来时,看见皇帝的紫色纹章襜褕外套着轻甲,而罗逾则用素缣,表示为母服孝。
皇帝远远地嗤笑了一声,满脸的蔑色让人看着就讨厌。
他洪钟般的声音也远远地传过来:“宥连,你出息了啊?今日人虽多,弑君弑父却还有点难啊。”
罗逾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缓缓揭开身上的斗篷,亦远远地说:“儿子今日不想弑君弑父,但求父汗一个交代。”
“三跪九叩过来,朕就给你交代!”那厢的声音严厉而散漫。
罗逾军中发出一阵嘘声。
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冷冰冰说:“怎么,认得虎符,不认得皇帝?食国家军饷,为叛逆之事。为首的自然夷三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