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摇摇头说:“跟他没法说。”
从来父子的交流都是不平等的,他惹怒了父汗,就是挨打受罚,或是以母亲的性命相挟;他好容易做了让父汗高兴的事,得到的也是恩赏一般的赞许,即便是赞许,也总是夹枪带棒,时时提醒他罗逾不过是个卑微的身份,要仰仗父亲的鼻息而存活。
他现在或许还不够强大,但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和父汗沟通的方式了。他要用刀枪剑戟和血与火来完成与父亲的平等对话,要当面问一问父亲:滥杀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这其间有什么不能在以往就说出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罗爸,不尊重孩子,不会教育,种下苦果了吧?为天下家长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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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重要加班,请明天的假,后天准点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大军往平城推进, 确实越来越艰难起来。周边的城池中将士们出动, 在晋北的山间谷地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混战。
罗逾指挥完又一场战斗,浑身已经溅满了血点, 他厌恶地脱下衣服,身上有汗水,但营中条件不够, 只能打点冷水擦一擦罢了。他晚间在地铺上便是辗转难眠, 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有难闻的血腥味——在河水里搓了那么久也搓不干净。
为了第二天的体力,还是努力闭目睡觉,但是梦中俱是一张张女子的面孔, 李耶若、清荷、阿蛮、李梵音、阿娘、阿娘宫里被拔了舌头的宫女……众多面孔交错变幻着,生的、死的、美的、丑的、邪恶的、凶狠的、虚伪的……好像都很狰狞,他一个都不敢靠近。
突然,莽莽的水草裹住了他, 他奋力地向着水面的亮光处蹬,有人在下头拽着他的腿,魅惑的声音在说:“还活着干什么?……他都不爱我们, 他只爱他自己……他不得好死……我会让他一辈子活在噩梦里,了无生趣!……”
窒息感袭来, 随着极力的呼吸,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可是浑身像被压住了似的, 完全不能动弹,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几乎要碰断他的肋骨, 撕裂他的肌肉,挣出他的胸膛。收缩一般的痛。
春季的草虫在营帐外“”地鸣叫,罗逾一阵又一阵恶心泛上来,感觉这些草虫即将穿过钉在地上的帐篷布,一只只聚集到他身边来。鸡皮疙瘩一层层起,背上的冷汗一层层出,心脏猛地撞着胸膛……
他不能动,手指好容易颤抖着可以伸到腰间,握到一块柔滑温暖的玉石,他抚过无数遍——小玉猪圆嘟嘟的臀部——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杨盼的脸仿佛落在阳光里,小酒窝里盛满了阳光,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头发丝一根根镶着金边,眼睫毛也镶着金边。
他闭着眼睛想她,黑夜里也满眼的阳光。
心跳渐渐缓了下来,耳鸣声也停息了,那些草虫的叫声仿佛离开很远呢。
他动一动手指,再试着翻一翻身,又如常了。于是握着那只小玉猪再不敢撒手。
天明时,他被一阵声音吵醒,深吸一口气起身,外头听见的是欢呼:“靺鞨的东路兵已经拿下了幽州;柔然的西路兵已经攻破了雁门,都在向平城这里聚集!”
他松了一口气。
他的战略:跳跃式攻近平城,只要速度,而不顾补给——补给的功课其实交给了另外两支队伍,当他们在后方包抄环围他略过的那些城池,所获的物资再往前供给,他就可以积聚力量对抗平城。只可惜还是人少了点,若是等平城南边的汾州等地反应过来前来增援,他的三十万也不算什么大数字了。所以,还是要速战速决。
他设想了无数回与父亲的面对面。但是无法想象自己也有居高临下看着兵败的叱罗杜文,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他该怎么开口问?又该怎么痛斥父亲杀他母亲的昏庸?抑或怎么开口逼父亲处死李耶若?
他又觉得奇怪:父亲怎么能够一直那么气定神闲?好像杀他的母亲完全不是个事儿,只消事后跟儿子笑一笑、拍拍肩膀就能解释清楚一般。
其实叱罗杜文也渐渐气定神闲不起来了,罗逾指挥战斗的能力比他想象的要强,原以为他只是孤军深入,但随着王蔼所带的柔然军队在后头压阵,环围所有使罗逾可能腹背受敌的城池,又以蚁行的阵势,把掠到的粮草送到前方,竟然使得二十余万的前驱完全无所顾惮。
皇帝派出第二轮使臣,找自己的儿子谈判,这次来的是六皇子,进了刀戈林立的辕门,在中军帐中看到这位阿干,六皇子缩了缩脑袋,陪着笑说:“可把我吓的……阿干一向可好?上次阿干救我出柔然王庭,我还没有来得及致谢呢。”
罗逾虽然与兄弟们都不亲,但是人家笑脸而来,他总不至于横眉怒目相迎,所以没啥表情,却也叫人奉了茶,才说:“六弟不用客气。父汗派你来……”眉梢一挑,征询地望着他。
六皇子还是微胖的模样,挺胸凸肚,不过以前那种蔑视的神色倒是一点不敢有了,陪着笑说:“父汗叫我带话:阿干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我特特带来宫里的人,阿干亲自问,也好去去疑。”
罗逾冷笑一声:“宫里的人,话早就教好了吧?我巴巴地来听假话,有什么意思呢?免了吧。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法回头了,六弟回去给父汗带信,说儿子不孝,但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这真相我自知寻常的法子得不到,只能以兵谏来恳请父汗说一说。若是我做儿子的错了,事后我这项上人头任凭父汗取了就是。”
六皇子腹诽:都扯旗造反了,还说得冠冕堂皇的!兵谏一举,但有成败,没有退路,你大概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势必是要打到底的。我生生地做这个恶人干什么?不过父亲派了人来,我把人送到你面前,爱听不爱听你看着办。
他笑道:“是是。父汗的意思,这次来的人阿干总归见一见吧,难道进攻平城,就差这见面问话的一个时辰?不能吧?”
他见罗逾神色有所松动,对外头使个眼色:“还不把人带进来?”
来的虽然是个宫中女子,但是在这男人的营地里也得浑身上下检查一番,免得带进什么锐利的东西进来。
罗逾尚在耐心地等着,那女子却在外头大声嚷嚷着:“你的脏手别碰我!我干干净净的身子,你摸过一遍也就罢了,还要捏第二遍,你亏心不亏心哪?”
“奶奶的……”
外头检查的人大概便宜没占够,倒挨了一顿骂,心有不甘,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
罗逾已经起身,揭开营帐帘子对外头人道:“不要再查了。”
瞟了一眼,果然没有听错。
于是转眸对那脸涨得通红的女子说:“皇甫郡君不是微贱宫人。郡君请进。”
皇甫亭的个子倒又高了些,气得红彤彤一张脸,泪光盈盈一双眼睛,也不称谢,瞥了罗逾一眼,又回头瞪了那检查她的士兵一眼,提起裙子进了中军帐内。
六皇子紧赶着溜号:“阿干,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请问军中的茅厕在哪里?”
罗逾挥了挥手,命一个亲兵带他去了,也正好期待着这样一个独自提问的时机,他放下帐门,在里头的烛光中打量了皇甫亭几眼,指了指离他案桌不远处的一块坐席:“你坐吧。”
皇甫亭看了他一眼。
罗逾坐到案桌后,手边是一把短剑,弓和箭也摆在一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笑道:“你是个弱女子,我原也不需要这样防备你。我知道你自七岁起就不与男人同席,坐在对面,一丈开外的距离,不打紧了吧?”
皇甫亭这才坐下,撩起眼皮子看着罗逾:“他们叫我来答话。答什么话,你问吧。”
罗逾问:“你后来,一直和我阿娘住在掖庭的牢房里?”
“嗯。”皇甫亭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就“嗯”了一声。
“我阿娘,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皇甫亭抬头道:“我不知道。”
罗逾皱眉怒道:“那叫你来做什么?我来听‘不知道’?”
皇甫亭也不怕他,冷笑着:“你以为我想来?我就像个东西,被你们抛来抛去的,我要说我想建邺了,你们送我回去?”
罗逾竟给她噎得没话,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么,你总知道点什么吧?”带着点哀求:“说说看。”
皇甫亭想了一会儿,说:“我在掖庭牢房里,陪你阿娘——我的姑姑——织布舂米,当了几个月苦差,苦是苦得来!我后悔得直哭,夜夜都想着要回建邺去,那里虽然穷,好歹饿不死,也不会累成这样。姑姑劝我,再忍一忍,说等到阿逾回来,就有希望了。”
“我问他,表兄若是回来,是不是能带我们一起走?阿姑摇着头说,她是走不了的,谁叫大汗得靠她来控制阿逾呢?她想跟着表兄走,除非……除非大汗死掉了。我就说了,要是有那一天,也挺好的,只是大汗年纪不大,不知要等多久。”
皇甫家的小女郎抬头看看自己的表哥,试探地慢慢讲:“阿姑说……要傻等,只怕她这辈子是等不到了,还得表兄……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