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有看见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只是垂首敛衽,给他们俩行了大礼:“殿下万福,王妃万福。”等叫起之后才含笑看了两人一眼:“殿下和王妃辛苦了!”
罗逾好像浑然不觉杨盼的微微醋意,对来人熟稔地吩咐着:“清荷,正屋堂屋都打扫过了吧?若是还有灰尘,务必叫人清扫干净。床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换的吧?天气好,记得晒一晒。厨房里更要谨慎,吃的东西,喝的水,务必是最新鲜干净的。”
清荷笑融融说:“殿下放心,妾日日都在操心这些琐事,随时准备着殿下过来居住呢。”又道:“王妃好像清减了些?是不是在燕然山太冷太辛苦,不大习惯?”
罗逾很自然地一揽杨盼的腰:“王妃有了身孕,胃口一直不大好,所以我叫你厨下要格外仔细。每一餐你亲自品尝之外,还要吩咐厨下的娘子们格外小心谨慎,毕竟孕妇更娇贵些。”
杨盼敏感地觉察清荷脸上的细微表情一瞬间变化了数种:始于惊诧,次之妒忌,再次又是些淡淡的喜色,虽然都细微得难以察觉,但毕竟还是瞒不过她的目光。
她暗自想:其他且不论,这饮食上,还得自己小心为上。
虽然瑙云城是自己的地方,但是少不得还要巡视管理。罗逾忙到入夜才回来,杨盼殷勤地为他解开满是凉意的斗篷,又笑融融说:“我为你煮了奶茶,尝尝看味道喜欢不喜欢。”
罗逾露了一点笑容,捏捏她的鼻子说:“你不能好好歇歇么?”
杨盼跟他撒赖:“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无聊啦!找点事情做做还开心一点。”把奶茶杯塞到他怀里:“不喝,你就倒掉!”
这个情哪能不领啊!何况暖暖醇香的奶茶,确实是这样一个早春寒夜里难得的舒适滋味所在。他“咕嘟咕嘟”喝完茶,擦擦嘴说:“手艺大有进展,算得上心灵手巧了。”
又说:“其实我知道,你是怪我没有陪你。你放心,这两天交接忙一点,等一切顺下来,我就好好陪你。”
杨盼摇摇头说:“我不是要你陪,你现在等平城的消息,等父汗的批复,但也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天天耗在我这儿,算什么出息呢?”
罗逾倒不意她这么善解人意,不由注目问道:“请教,我现在当做什么准备呢?”
杨盼垂眸说:“你最担心什么,就该做什么准备。”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父亲不顾他奏折上的请求,一意孤行要杀他的母亲。他也想定了,若消息不好,他准备兵谏,以手上的大军来强迫叱罗杜文重新考虑。兵谏的后果,无外乎成功和失败两种,若是失败了,只怕不仅母亲救不到了,他也难逃一死。
他看了看身边娇柔如春花般的杨盼,顿时心如刀绞——怎么舍得让她随着自己接受这样可怕的赌局?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爱情的小果实,几个月后就会长成熟,呱呱坠地。
杨盼觉察出他的纠结和犹豫,不由要出语提醒他:“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你想想父汗留着支援你的二十万人——你对外,他支援你;你对内,他怎么做?”
罗逾目光骤然一冷,思忖了一会儿说:“这二十万不归我管,执掌虎符的是其他将军,若是我有回攻平城的动向,他们便可以挡住,就算我能够打赢这二十万人,平城那里得到消息,调布兵马,接下来能不能赢就很难说了。”
他又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杨盼看着他发怔,笑笑说:“军国的事,我哪里晓得!我只晓得,乌由那里的人马、靺鞨带来的人马,你总是可以用的。只是要诱之以利罢了。而那二十万,擒贼先擒王,把虎符弄到手,不就结了?”
光一个虎符不算,总得是交割兵权才能服众。
但这个建议对罗逾而言已经够了,他兴奋地亲亲杨盼的额角:“谁说你不懂的?你简直是我的女诸葛!”
他靠过去,杨盼自然敏感地察觉他身体的变化,伸手探了一把,笑道:“憋得很辛苦吧?”
罗逾起先不好意思地把她的手拨开:“男人家这样子才叫正常呢。不过没事,我有办法排解。若是……”他含笑看过来,这次又把她的手抓回去,安置在刚刚拨开的地方。
杨盼笑着啐他一口:“现成的美人可以给你当侍妾出火,别假正经!”
罗逾愣了愣才想起清荷来:“又胡说八道了。我为了避嫌,特特把她留在瑙云,这样的飞醋你居然还吃!不成,要罚你。”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
杨盼在他怀里踢腾着脚,“吃吃”地笑。长夜漫漫,总有排解的法子。而一心愁苦的小郎君,也因着身边人的贴心解语,终于睡了这段日子来第一个酣畅的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在黑化王蔼,嘤嘤嘤
☆、第一六九章
驿马从平城到瑙云, 来回尚需七八日的时间。罗逾每日_逼着自己繁忙, 以忘却那些不堪想象的烦恼。
好在他从小就是这样在忧患中度日,所以, 没有直接得来的不幸消息,还是能够稳得住的。要对付父亲留给他作为增援、但又另设了将军掌管兵符的那二十万人,少不得还是要下些黑手才能处置掉。
遇到政治上的事, 没有黑白, 只有不同调的灰色,干净不了,只有讲求利益。
这日又是忙到很晚才结束。
罗逾在都护府前厅接待处政的花厅里送走最后一拨人, 只觉得累得脑袋发胀。双手揉着太阳穴,想着休息一会儿还要再给王蔼写信。
外头突然听见清荷的声音:“奴婢是给殿下送参汤来的。”
他信赖的亲兵“呃”了一声,拿不定让不让人进来。
罗逾想着清荷是父亲的人,说不定了解一些宫内的密辛和父亲的意旨, 于是道:“叫她进来。”
清荷款款地端着托盘进来了。她素来会打扮,人如其名,爱用素净颜色, 水绿色的宽袖襦衫和间色裙,配着丫髻上两朵压鬓的碧玉花, 衬得一张脸粉白细腻,尤其宜于灯下观赏。
她放下托盘, 上头摆着一只薄胎莲瓣青瓷壶,两只同系的青瓷莲瓣小碗,抬眸笑问:“殿下选哪一只碗?”
罗逾看她一眼, 随手指了一只。
清荷便从壶中,往两只碗里都斟上了清汤,笑着说:“这是新猎来的乳雁,滋味特别鲜美,炖着人参和当归,补气血,益精神——殿下这一阵忙碌,最宜这些。”
她拿罗逾选剩的一只碗,把汤喝了下去,然后依然笑道:“殿下恕罪了,不是婢子僭越,实在是图个放心。”
罗逾这才晓得,原来两只碗让他挑是这个用意,倒也佩服清荷的心细和谨慎,笑道:“我还是放心你的。”把另一碗汤喝了。果然鲜美异常,他不由问道:“好东西!有没有给王妃送些去?”
清荷笑道:“自然的。不过王妃在孕中,所以人参、当归什么,一点药材都不敢加,就是乳雁加白蘑。王妃喝了三碗呢!当然,这用两只碗的法子,也是跟王妃学的。”
谨小慎微,总是对的。罗逾点头说:“她要喜欢,明日还叫人做。”又问:“前几个月把你留在瑙云,有点不习惯吧?”
清荷笑道:“奴婢有什么不习惯的,菜籽儿似的,到哪儿都得习惯。”
罗逾沉吟一下问道:“你当年怎么进宫的?”
这下,清荷不笑了,好一会儿后才说:“罪孥出身,没入掖庭,能有今日,是陛下的厚恩。”
罗逾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也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家人的罪,波及到了你?曾经,受了不少罪吧?”
她一道清泪垂挂下来,苦涩笑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但凡族诛人家的女儿,或有逃出一条命的,但还不如一死来得干净……”
她有些哽咽,大概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道:“五服里的叔伯家在前朝皇帝手中犯了大逆的案子,我侥幸不死,十二岁就在军营里为伎,早早地被一群都没记住脸的男人破了身子。后来当今陛下驱逐先头废帝,那一营的士卒全数剿灭,留了十数个营伎,拣了长得好些的入宫,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罗逾仍在冷静地判断她的话的真伪,倒是她抬头道:“不过阿蛮和我出身不同。她是本朝的罪孥,早早地就没入掖庭的。我们俩同屋一起住了好些年,不过,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罗逾淡淡地笑了笑,点头说:“极是。听你这语气,你对我父汗还是有些感激的?”
清荷敏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摇摇头笑着说:“真正把我当人看的,还是殿下。只是我如萤虫,何以敢企盼殿下皎皎如月之光?寸心自知罢了。”
她说:“殿下这阵是不是睡得不好?眼睛下面,好大一片郁青呢!”伸手好像想摸一摸他的下睑,但是罗逾本能地一扭头避开了。
罗逾摸摸自己的下睑,自失一笑:“天天劳心劳神,还真是睡得不好。”
“奴婢给殿下按按头顶?”
罗逾摆手道:“不必。不是刻意要峻拒你,你应当晓得我的脾气,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也不喜欢别人碰我。”他看看清荷的手,十指纤纤,白细若削葱根,但他想到的却是:刚刚她才盛了乳雁汤,万一手上有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