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听罗逾低沉得仿佛很快要爆炸开来的声音:‘不急?皇命一下,还有把死人救活的机会?!’而后,那贺兰部的人说:‘燕然山到平城,快马也要五天,只怕也同样没法救活死人吧!’”
“北燕天子要杀逾郎的娘亲?!”杨盼差点叫出来,“怎么可能?就算是要废后废太子,也牵连不到一个关押在掖庭牢房、每天织布舂米勉强活着的女囚徒吧?”
“谁说不是呢!”王蔼道,“人是拉住了,但我看你夫君此刻已经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那张脸看着都吓人。现在把自己关在军帐里不肯出来。我是外人,不敢贸然去劝。”
“我去!”杨盼自感责无旁贷,“贺兰部原本和他并无交集,这会儿看他势力大涨,就过来说三道四,万一没安好心呢?现在什么生生死死的空口无凭,哄了他去平城干什么?”
王蔼看杨盼一眼说:“你最好也别去。我看他涉及到阿娘,就是全无理智的模样,万一动作一大伤到了你,我这个传话的可是罪莫大焉。先让他静静想一想,明儿冷静下来咱们再去劝谏。”
“而且,你也该冷静冷静。”王蔼毫不留情地说,“公主先几句,臣倒颇为佩服,一猜就猜到情形,真是伶俐的;怎么一到说起罗逾情绪忧愤,公主你也就跟着不对劲了?贺兰部的人哪里哄了他去平城,他们是劝阻的,是拉他不要去的。这里面又是什么目的?”
难道要罗逾造反?
杨盼心道:赤口白牙两句话,叫我的逾郎冒生死风险?这我要还劝不下来,我也真是百无一用了。不过王蔼说得也对,此刻罗逾正是情绪大起大落的时候,硬劝解他也是听不进去的,还是给他时间慢慢想通其中的破绽,自然会找到适合的解决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甜完了,开始走情节
☆、第一六七章
主帅的帐门紧紧地闭着, 给他送餐的亲兵吃了闭门羹, 若是敲门或询问的声音大一点,里头便发出一声暴喝:“滚!”
谁还敢触他的霉头?别说罗逾现在有权有势, 就是他刚回平城、啥都没有的时候,不也敢梗着脖子和皇帝硬上?
两顿饭不吃,伺候的亲兵也急了, 悄悄把消息告诉他们的王妃:“殿下他那样糟蹋自己的身子骨, 总不是办法……”
杨盼看看饭食,叹口气说:“托盘换成食案,我给他送进去——有时候也和个小孩子似的。”
罗逾把自己独自关着, 攥着拳头,其实也在逼迫自己冷静,消息只是贺兰部的人传过来的,真假尚在两可之间, 自己就算要有举动,确实也应该是有了准备、有了把握才能动手。只是若是调动皇帝的兵马,不可能没有动静, 打草惊蛇了,救阿娘也就难了。
正在发愁, 突然又听见门响,他不由暴躁道:“能不能不要一遍一遍地敲门?我说了不吃, 就是不吃!”
杨盼怯生生的声音传过来:“你不吃,也开门让我把东西放下来——好重啊!”
罗逾愣了一歇,起身开了帐篷的木门。他的小妻子, 看起来娇小柔弱的身板,挺着肚子,捧着好大一个食案,一脸娇嗔看着他。
罗逾原是皱着眉头,想怪她怎么又不爱惜身子,做这些要用力气的活儿。但是话到口边,只觉得内疚,再说不出一个字的责难,只能叹口气,赶紧接过她手中的食案。
想下逐客令,又听她软糯糯的声音:“我也没吃晚饭呢……”
“你怎么能不吃?糟蹋自己身子!”顿时恼了。
杨盼瞥他一眼:“我不过肚子里有个没成形的孩子,你呢,你身上是三军十万人马,还有乌由和祁翰的希望寄托着,你就可以随便糟蹋自己身子?”
辩不过她,罗逾只能认栽。揭开碗盘上的盖儿,还是热腾腾的,赶紧招呼杨盼一道吃:“趁热吧。饿着我的孩子,我会心疼呢!”
“哼,饿着我,你就不心疼?”杨盼皱皱鼻子,对他撒娇,“偏心眼儿!”
若不是心里沉甸甸大石头似的愁苦与担忧,罗逾都该笑了,此刻苦笑两声,还是化作长长的楚叹,把盘子里的羊羔儿肉拣了最嫩的肋条和脸颊切在杨盼的盘子里,见她不吃,只能自己先吃几口,才终于看见杨盼高高兴兴边吃边嚷嚷:“真好吃呢!我都饿坏了!”
她吃得香,罗逾也终于有了些胃口,眼见杨盼吃得肚子滚圆,打着饱嗝儿,他自觉也腹中硬邦邦的,应该是饱了,便帮她拧手巾擦脸擦手。这样世俗而繁杂的事情,反而心里排解了一些。
杨盼在他涮手巾的时候,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背,手搂着他的胃部,柔柔说:“看你吃那么少,哪里像爱惜自己身子的样子?逾郎,你心里急,我懂,你有放不下的事,我也懂,但是,你当知道,若是你自己都拖垮了,这些急事、放不下的事,又有谁来做?”
他硬邦邦的胃部,并不是因为吃饱,而是忧愁结下的痞块,之前像个铅做成的大球压着,顶着胸膈,无比沉重,无比饱胀,使人产生了根本不饿的错觉,此刻,那沉重的一团却如草原上乌古鲁河刚刚融化的坚冰一样,突然震破了一道口子,然后融融的春水带着暖意一点点把坚冰融化,最终悉数变作河道里清澈的水流,“汩汩”地流淌起来。
“阿盼,谢谢你的懂得。”罗逾鼻子里瓮瓮的,但这次是真切地露了点笑意,“确实心里有放不下的大事,事关我阿娘,我无法置身事外。”
杨盼小心地问:“贺兰部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罗逾说:“李耶若生了个儿子,我父汗宝爱异常。而我那位大阿干你也是见过的,颟顸无能的人,我父汗一直恨铁不成钢,这次爱妾生子,他大概是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了。”
但是,废立太子到底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尤其对骨子里信奉汉族那套体制的叱罗杜文而言,废长立幼需有非常有力的理由。
太子虽然无能,但是也算得上谨慎入微的性格,小错虽有,从无大过。皇帝大概是听信了李耶若的毒计,从皇甫中式曾经巫蛊那件事,瓜蔓牵连其他嫔妃——这里可以做的文章极多,一旦开始瓜蔓抄,势必人头滚滚,只要有一个人咬出皇后,便可以废后;再从皇后这头抄拣——当年皇后宫中的总管宦官曾和太子往来,只要拿住这个死穴,再构陷太子也是易如反掌。而有了太子勾结皇后巫蛊后宫的实证,那这两个人便是任由搓圆捏扁,一如当年汉武帝废杀戾太子,君父一言,做儿子的灰飞烟灭也不过手指头动动而已!
不得不说,这套说辞也没有什么缝隙。
但是罗逾说:“我只是有点奇怪,我现在在燕然山这么顺利,我父汗是极为精明的人,废后、废太子我或许不会管,但是要把我阿娘置于风口浪尖,作为巫蛊案的‘首恶’,总要先不动声色释我的权柄,剥除一切于他无利的事,而绝不会留隐患。所以,我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殊不可解!”
杨盼简直是欣慰:罗逾想到娘亲要被杀时冲动,但经过这冷静地仔细一想,终究还是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还不是个一味鲁莽的人。
她点点头,蹭了蹭他的背说:“可不是!毕竟,他没必要把自己的儿子逼到绝境啊。再宠李耶若,也不会是非不分到这个程度吧?”
罗逾转过身来说:“当然,无风不起浪。贺兰氏的人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确实是看中我的实力,大概要为皇后留条后路。京里的情形,我这里一概不知……”他有些后悔,在平城时,到底太冲淡了,一点没想着结交些能与闻事的要职官员,现在两眼一抹黑似的,消息闭塞,不知信哪里才好。
他终于说:“上次写的奏折,父汗那里一直没有回音。我再写一份密折过去,同时……”
他眯缝着眼睛,越过杨盼的头顶,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沙盘。
杨盼回头也看了看沙盘,他们在的地方是燕然山,长长一条高耸的山脉;向南的谷底和平原是平城和晋中,桑干河和汾河交汇而过,都是物富人丰的好地方。
她一瞬间心里有些纠结,觉得若是和罗逾在草原上自由生活,不再去管朝堂上那些纷争未必不是好事。
罗逾已经盘膝坐下,在书案上抚平了一张纸,拿起墨锭,杨盼到他对面坐下:“我来。”挽着袖子给他磨墨。罗逾对她感激一笑,掭笔濡墨,想了一想,提笔给皇帝叱罗杜文写奏报。
刚刚柔然一战大获全胜,他是立功的儿子,但愿父汗能够稍许给他一些薄面,不要做出必得父子反目的事来。
杨盼孕后慵懒,不耐长久跪坐,见墨汁应该够了,便起身散散腿,说:“你先写着,我出去走走。”
两条腿都有点麻了,不过心里还算欣慰,走在化了冻的草地上,枯茎之间,能够看到细嫩的绿意,脚底感觉软绵绵的。她这次到燕然山来,走得急,什么猫猫狗狗都没带出来,怀孕之后,因着军医条条框框多,连军营里的猎犬都不许她接触,喜欢这些小生灵的杨盼只能远远地看看天空的各种鸟儿和军营里养的各种马牛羊,感受一点战争之外的活泼泼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