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外头的日光,又扭头看看睡在他身边的杨盼——她大概很少睡昨儿那么晚,所以这会儿天光大亮了, 还睡得着呼呼的, 脸蛋上的肉被枕头压得圆嘟嘟的,泛着宝光流转的粉红色。他不由就笑,低头悄悄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又帮她把被角掖了掖,才悄然起身穿衣穿靴。
到了书房里,思绪好像也比前几日清晰了,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沙盘, 把其中几颗棋子挪动了位置,看了看,又挪动了几颗。
清荷的话不能不说很有见识, 但他更迈不过的坎儿不是这个计策的布局方式、施行方法,而是计策本身他该不该做——毕竟, 一旦把掌管二十万大军的拔什罗将军诱入柔然的草原,他的手上就又有了无辜的人命, 而且也意味着与父汗的抗衡再难回头了。
罗逾对外头伺候的亲兵问道:“平城的消息有没有来?陛下的批复到了吗?”
那亲兵说:“回禀殿下,这两天都是每两个时辰看一次,确实没有消息。”
他心里未免又有些焦躁起来。但是理智是明白的:驿马来去, 总得七八日,这七八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人生就像一场不知前路的赌局,哪有完全能够掌控的局!
“知道了。”罗逾垂头道,“白天改成一个时辰看一次军报,一旦有平城那里的消息,不管我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要及时向我回报。”
可惜一个白天无数军报,偏偏没有平城来的消息,罗逾耐着性子一件件处置,最后用了半日时间给王蔼写信,吩咐他在柔然边境留个契机,一旦时机到了,他就诱惑拔什罗将军带军深入燕然山中峡谷,杀他夺-权。
写完封好,有一点墨汁蹭在手指上,罗逾感觉自己的手中宛然又沾了鲜血一般,顿时心生厌恶,赶紧叫人打水给他,把一双手浸在热水里拿胰子搓洗了半天,皮肤都泡皱了。
端走热水的是清荷,默默看了看罗逾泡得发白的手,好像忍了又忍才说:“奴婢给殿下拿点涂手的沤子吧。殿下这样一双手……”她低着头,终于忍不住把嗔怪的话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可惜吗?”
罗逾看看自己的手,只觉得上头仿佛还沾着血污一般,不由皱眉,说:“好,但是不要花香味儿的沤子,若有零陵香则也罢了。”
“是。”清荷答应着,端起盆带上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捧了个好大的提盒,罗逾挑着眉看她,最后道:“你不至于把你的妆奁匣子都搬来了吧?”
清荷“噗嗤”一笑,打开匣子,从里头挑出好些个个瓷盒,一个个拧开盖子摆着,然后取了其中一个放在罗逾鼻子下头,笑问道:“这味道如何?”
味道清淡,温暖,让人舒适。罗逾点点头说:“这也可以。”
“这味道熟悉不熟悉?”
“不熟悉。”
清荷笑容在嘴角略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的样子,笑道:“奴婢帮殿下擦还是殿下自己来?”
罗逾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肌肤,伸手拿过瓷盒,抠出一些半透明岫玉般的膏子,在手心里搓匀,然后又在手背上抹匀。
清荷提醒道:“指缝里。”
他便依言把那沤子在指缝里也抹匀了。
清荷别着头看他擦手的模样。
他个子大,手也长,但是一点不显得粗气,手指关节略凸,但是也没突兀之感,倒别有男人味。涂上沤子后,皮肤白亮光润,指甲圆润饱满。
等他擦好手,清荷把各式瓷盒往提盒里收。然后说:“晚饭开在书房里吗?”
罗逾想着后院的杨盼,正打算摇头,突然他的亲兵捧着一叠子军报和信件过来,罗逾抽了口气,又有些期待看到什么,于是点头道:“就开在这里,半个时辰后。”
清荷点头走了。
罗逾坐下来,先检查火漆,再挑选贴着鸟羽的,一封一封地拆看。厚厚一摞,就看过去也很花时间,有燕然山附近军情动态的汇报,有斥候传来的各种消息,甚至有周边农牧之事的请示……真正是万几无暇。
他全部看了一遍,失望地发现没有他最渴望的消息,瘫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重新打叠起精神,拣需要批复的、需要回信的,掭笔濡墨,一封封开始写。
不觉半个时辰早过去了,外头传报饭食送到也传报了几遍,罗逾只是叫“等会儿”,终于换成清荷过来劝:“殿下,就不能吃完了再看?饭菜凉了,吃起来不落胃,还容易积食。”
罗逾看看一桌子摊放得乱糟糟的文书,心里就烦躁,叫声:“你进来。”
俟清荷进来了,他指着书桌说:“左边是我已经写好回复的信件,右边是没有的。左边的信还装到信封里,右边的摆着别动。会做不?”
在燕然山驻军的时候,都是粗手粗脚的亲兵干这差使,每每不能让强迫症的他满意。今日见清荷谨慎地点了点头:“奴婢会。只是做得不好的话,还望殿下饶恕。”有条不紊给他收拾起来。
人各有才。杨盼温暖而迷糊,但是清荷一如其名,清冷而练达,做事手脚轻盈,动作麻利。罗逾在一旁的食案边用餐,时不时瞥见她一身碧衣,动如流水,乌黑的发梢在背上拂来拂去。
转眼他饭吃了一半,清荷已经把他的书桌归置好了。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又来伺候罗逾用膳。
罗逾拒绝:“我自己来就好。”
清荷挓挲着手,有些委屈地说:“奴婢递递手巾不行么?”
人家温柔,他总不好峻拒,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我真不习惯。你也别为难我,成么?”
清荷身份毕竟是奴婢,见做主子的那么和颜悦色,自然不好再强。她低声说:“是……”接着又问:“今日吃的都是荤食,奴婢取些药浸的酒给殿下吧,饮酒适量,活血强筋骨,晚上也能安枕。”
心里烦忧,似乎也确实可以酒浇,罗逾犹豫了片刻,答应道:“好吧,少少一杯即可。”
清荷一如既往端来两只酒杯,一囊北酒,当着他的面给两只杯子都斟满了,然后示意他先挑,接着自己把另一只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酒大概有些烈性,眼见清荷的脸上就浮起两团酡红,掩口咳嗽着:“奴婢可不耐这么烈性的酒……”
罗逾见着好笑,对她说:“我也不敢这样子一口闷,你倒好。”见她酒劲上来,周身仿佛软绵绵的,在一旁说是服侍,站都站不稳,只好说:“你找个窗边通风的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等这阵劲过去,就会好些。”
清荷应了一声,手撑着头,风摆塘荷似的挪到靠窗的条榻上,也顾不得平日的上下规矩,歪在榻上,斜倚着窗棂,自己揉着额角两边,喃喃说:“了不得……了不得……”
这药酒确实烈,琥珀色的浓稠酒液,晃一晃还会挂杯,而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罗逾喝了几口,问:“里头浸的什么药?”
清荷声音蚊子叫似的:“鹿茸、党参、砂仁、肉苁蓉……还有……”
大约已经醉了,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有鹿茸,难怪带血腥气,不过也是大补的药材,对他这阵心血亏虚的症状有些用处。罗逾就着药酒,把晚餐吃掉了。见清荷歪在一边这副模样,只能叫亲兵进来收拾餐桌。那亲兵进门边干活边看扶风王的婢女这样一副德行,不由脸上就带着了诡异的笑容。
罗逾呵斥道:“好好做事就是,眼睛到处看什么?”
那亲兵和他熟不拘礼的,咧嘴一笑,收拾了东西出门,居然还把门带上了。
罗逾回到书桌前,从右手边一叠里取一份出来,打开继续写回信,凝神做事,也不觉得时间流淌,大概是酒劲的缘故,浑身暖烘烘的,思维好像也变敏捷了,下笔如飞一般。
眼见一摞信件只剩了几份没有回复,他疏散了一下筋骨,欠伸一下,愈发觉得筋骨勃勃的都是力量,稍许一动,周身血脉的速度似乎变快了,浑身暖烘烘的感觉一下子变成了热乎乎的,鼻子仿佛特别敏感起来,他手上沤子的清淡香味显得格外撩人,而整个房间里,似乎都充斥弥漫着类似的香味,一丝一丝地往鼻子里钻,又往心里钻,心尖儿痒兮兮的感觉又往下渗,到了下腹,突然腾起火苗似的。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歪在条榻上的清荷,她闭着眼,小巧的下巴分外惹怜,蜷着身子像一团碧绿的荷叶,衣服的每一个褶皱都刻画出一具曲线优雅的身体。
罗逾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凝神,脑海里却不自觉在算:与前任柔然汗征战两个月,回来就知道了杨盼怀孕的事,目下已经三个月没尝“肉”味。血气方刚的男人家,真是有些憋得辛苦……
鼻尖一阵阵传来诱惑的香味,香味仿佛在不断被放大,满脑子都是这气息,撩拨得四肢百骸都痒起来。
只要一睁眼,就不自觉地想向清荷那个方向瞟,女人的白皙皮肤,起伏的身形,还有特有的女儿香。
清荷确实有些醉酒,但也没有完全不省人事。她睫毛微微一动,眼缝里便看见书案上那个俊美男儿的一举一动。
他已经焦躁得无法再继续写信了,隐隐可以看见脖子上的青筋和额角的细汗。他脱掉外衣,拿一本书当扇子扇风,瞪着桌面一封信笺半日都不动弹。俄而又瞥向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在无数男人间求存的清荷一眼就能看出,这匹小狼的表情里是男人们最通常具有的野兽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