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已经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杨盼想把这个人踢出去,但实际她只能低声哀求乌由:“乌由,你帮我把门关上……”
乌由嘟囔了两句,不过还是把门关上了。
杨盼把身体的情况告诉了军医。军医笑道:“那应该就是妊娠了。恭喜王妃!”
“会不会看错了?”
乌由帮军医答道:“错不了!你们天天在一个帐篷里睡,要是还睡不出个孩子来,岂不是白睡了?”她自豪地从地毡上把爬得溜欢的儿子逮过来,抱在怀里任他张牙舞爪挣扎,还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和王蔼一起睡了一个月,就怀上莫合了!”
杨盼虽然在南朝已经算是不中绳墨的女郎了,但是像乌由这么豪放的,实在和她一直以来耳濡目染的“妇人之道”相差甚远。见那军医不高兴地在辩解和吹嘘他的脉法有多么高妙,她急忙挥挥手说:“好好,我都懂了。我是太高兴,想一个人静静。”
乌由这才笑道:“那倒是。我带莫合出去玩雪,你一个人静静吧,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太疼爱自己,当心胖一圈不好生。”说完,笑融融出去了。
杨盼一屁股坐榻上,心里翻滚起无数的滋味上来。
虽说有喜悦、委屈、担忧、害怕……若干情绪混杂,时不时浮现出来某一种感觉,又时不时被另一种感觉压倒,不过前线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杨盼总算不用再为罗逾操心。等听到罗逾和王蔼已经合作活捉了柔然汗的消息时,草原的春天仿佛都在一瞬间明亮起来了!
乌由是最兴奋的,她欢叫着冲进杨盼的帐篷,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说:“快!他们今日回来!会带着我那个混蛋阿干一起,还有俘虏的其他王臣,我要亲手剁了那个混蛋的头!”
杨盼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边喘气边说:“我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呢,万一摔了怎么办?”
乌由回头嘲笑她:“我肚子里有小宝宝的时候,我可是一路从柔然骑马往扶风跑呢!生都生在路边的棚子里,一个好心妇人帮我接的生,生出来后剪断脐带,埋掉胎盘,血擦擦继续抱着孩子一路躲躲藏藏往南奔——就你们南朝的女郎娇气,听说还要坐什么月子!”
她这样彪悍的,杨盼确实做不到,这声“娇气”骂得不冤枉。
不过紧跟着乌由就说了句她爱听的:“你就不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家宥连?”
想啊!
杨盼睡里梦里都在想罗逾——现在他还不仅是她的丈夫了,还变成了“她孩子他爹”!她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他,也想把自己怀孕两个月以来,又是吃不香,又是睡不够,还天天怕冷、做噩梦、恶心反胃……一大堆屁事儿,都要一五一十告诉他,让他分享之余也要分担嘛!
壁垒外头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车轮声,速度不快,是大获全胜之后的悠闲和喜悦。杨盼和乌由两个女郎在辕门栅栏口伸长了脖子看,到底乌由眼睛尖,远远地就喊起来:“看!看!来了!那前头的就是王蔼啊!”
杨盼用力地看,眯缝了眼睛看,伸长了脖子看,拿一手搭凉棚看……最后沮丧地说:“只看见黑压压一堆人马,都是黑斗篷,你怎么看出谁是王蔼的?”
乌由兴奋得根本没空搭理她,踮起脚尖对远处摇了一会儿手,大概意犹未尽,从一旁解开一匹马,鞍鞯都没上,就骑到滑溜溜的马脊背上,抓着马鬃,双脚一敲马肚子,飞奔向来人那里去了。
杨盼这会儿要是像她似的骑马,估计又要被罗逾以“不爱惜自己身子”为理由敲屁股了;再说想想自己这会儿装也该装得金贵一些,干嘛上赶着过去?她慵慵地斜倚着栅栏,好像在看小羊羔吃草,然而目光不遂人意,一会儿就要朝人群那里瞟一瞟,一会儿就要瞟一瞟,估测着他们已经到了哪里,还有多久能到……
到人群已经依稀可见的时候,她再次挑起眼皮,想像乌由那样能分清哪个是她的罗逾。不过这次不需要她去分辨,因为那群人中的头一个正打马前来,个子那么高,身形那么好看,骑马的时候斗篷飘在半空里——显得那么飒爽,除了她的罗逾还有谁?!
她含羞地低下头,想着怎么告诉罗逾她怀孕的事才好。
马匹放开一奔,速度是惊人的。罗逾的身影背后,是辽阔的草原,刚刚生出青绿色的新草,远处,是湛蓝的天宇,穹隆似的扣在大地之上,数万人的影子,踏出雷鸣般的马蹄声,雄浑而壮阔。
他一人独来,离得好远也能看见脸上的笑容,好像是一瞬间,他就已经“变”到了杨盼的身前。马被缰绳一勒,嘶叫着扬起前蹄,却又乖乖地落在离杨盼四尺远的安全区域内。
“我回来了!”马上的英俊小郎君对她说。
然后伸手一拉,竟然把她拽到了马匹上,紧紧地裹在怀抱里。杨盼微微侧头,他的脸颊就蹭了过来,没好好刮过的胡茬像把软毛刷子,痒痒的又很舒服,然后是热乎乎的嘴唇找了过来,在她的耳垂上一下又一下地含吮着,最后评价道:“天暖和了,你又和以前似的滑嫩嫩豆腐似的了。”
辕门口尚有放哨的士兵,他也全不在乎。
杨盼害臊地低头,责怪他:“怎么一回来就没正形儿?”
罗逾笑道:“我高兴啊!大获全胜,而且又远远地看见了你。再说,亲自己老婆,有什么没正形儿的?”他突然双腿一夹马肚子,口里一喝,那战马聪明极了的,立刻撒开四蹄,生风似的绕着壁垒狂奔起来。
杨盼“啊”地一声尖叫,只觉得耳畔风呼呼的,眼前的景色仿佛变成了流水一般,又惬意又刺激,而且还在他的怀里,放心得很。不过俄而想到肚子有个娃,又担心起来,拍着他的两条胳膊喊:“不行不行,放我下来。”
罗逾慢慢地勒马缰,让马匹渐渐减速,“咯咯”地笑着,说她“真是个胆小鬼”。
杨盼心里不服气,想:哼,等回头告诉你真相,看是你紧张后悔,还是我紧张后悔!
大概罗逾心里太高兴,还是任马匹踱了一会儿才又重回到辕门前,说:“好吧,小娇娘,一会儿床榻上‘骑马’,就不怕了吧?也不再是‘没正形儿’了吧?”
杨盼正想把肚子有孩子的事告诉他,顺便可以打击一下他的幻想,却已经被他抱下了马。
接着,两个人的注意力又都被辕门里边的噪音吸引过去。杨盼听见乌由正在大声用鲜卑话骂谁,骂得快了,学得半吊子鲜卑话的杨盼一时也听不懂,抬头问罗逾:“她在说什么呀?”
罗逾无奈笑道:“估计是在骂她当柔然汗的阿干吧。骂得太不留情面了,你还是别听,更别学这些粗话。”
他们携手转过辕门,也都是好奇地看着里头。
一群俘虏脱得上身袒露,身上到处血淋淋的,垂着头,脖子上系着绳子绑成糖葫芦一般。而最前面一个年岁还轻,脸色也是铁青的,咬牙咬得下颌骨都是硬邦邦的。乌由就是冲着他在骂,一边骂,一边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抽得那人脸上头上肩膀胸脯,到处都是一道道血痕。
“这个就是柔然汗——乌由和祁翰的庶兄?”杨盼问。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我听到乌由的话里夹杂着几个‘阿爷’‘阿干’‘阿姊’之类的词,想必是在骂这个庶兄太没人性,把自家人都杀了。”
果然,乌由哭了起来,鞭子也下得越发狠辣。王蔼在一旁大概是劝说,怕她气急了伤身子。最后,见乌由突然从王蔼腰间拔-出刀,反手把刀柄递给了身旁的弟弟祁翰。
罗逾见杨盼还在傻傻地看,伸手想捂她的眼睛,但已经来不及了,祁翰在姐姐的指挥下,大叫一声,抡起那柄大刀,从被俘的柔然汗咽喉上用力一抹。眼见得大量的鲜血喷薄而出,用力之猛,脖子上只剩下一层皮连着,那个罪恶的身体一下子轰然倒地。
十二岁的小少年满脸都是赤红的颈血,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尸体,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一张脸变得异常狰狞。而乌由却拍着手笑着鼓励弟弟。
杨盼还真没见过这样一幕景象,目瞪口僵,呆立在罗逾怀里。然后她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好像是那血腥味已经飘散了过来,刺激得她喉头反呕,偏生又被搂着,一时躲不开,“哇”地一口就呕吐了出来。
她克制不住,闭着眼睛只顾着吐,感觉到罗逾在背后轻轻地拍她的背,还在安慰她:“阿盼,是不是吓到了?没事,别看那里……”
她把今天的早饭吐光了,又吐昨天的隔夜饭,自己都觉得那些牛羊肉消化了半截子的气味好难闻,好恶心。越闻着越是想吐,最后吐不出东西,就开始干呕,呕了一阵又吐黄胆汁。
好容易吐完了,她眼睛里已经都是生理性的泪水,擦擦眼角睁眼一看,罗逾那身贵重的狐肷斗篷上沾满了她的呕吐物,散发着酸臭的异味。
这样一个爱干净的小郎君!
杨盼心里一阵愧,抬头瞄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