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狠厉的,让人心底发寒。
馥郁一下跪下来,却没有半分心虚的神色,她埋首道:“婢子定会谨遵夫人之意,约束宫人,不叫夫人劳心。”
果然是很聪明的婢子。
陈阿娇点头,伸手去拉她起来,虚虚地挽着她的手,对着馥郁笑了一下,端庄之中便带着几分舒缓的柔和,“时日尚早,随我去宫中转转吧。”
刘嫖现在还在公主府,为了避嫌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最快也要明天去了,陈阿娇现在就想要出去转转,卫子夫今日怕是不会在宫中了,她忽然想起了旦白,这一颗棋子,到底要放在哪里才能够用下去呢?
自己现在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多,抽回旦白之后就能够缓解这种状况,可是旦白如果一直在卫子夫的身边——不,卫子夫生性多疑,怕是不会真正信赖旦白,之前通过馆陶公主传信给旦白,就是为了监控卫子夫那边的动向,以防万一,可是后来卫子夫那一把火的大手笔,旦白那里竟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就是刘彻那边也是完全不知,可想而知,卫子夫背后还有人。
想来想去,现在支持卫子夫的,也就王太后一个了,王太后的家族势力虽然遭受窦太后的压制,但是也有武安侯田蚡,周阳候田胜,只要等到机会,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就会变成王太后,这个心机深重的女人,之前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了。
她是站在卫子夫一边的,还出言警告她。
陈阿娇想着就轻笑了一声,进宫之后,也是步步惊心,可是现在就相当于暗战已经打到了明面上,大家真刀真枪地来,她陈阿娇才不惧怕谁呢。
尽管目前的身份表面上是没有母家势力,但是宫内有窦太皇太后,不管怎么说,就因为自己这一张脸,窦漪房也不会让卫子夫好过,除此之外还有宫外馆陶公主,朝堂之上有张汤,桑弘羊也与自己有过合作。
张汤日后将有权倾朝野的时候,而桑弘羊更是决胜千里的相才。
她手上,还有一个主父偃。
主父偃是有野心的狼,她要谋划着时机,将这一匹豢养了很久的狼放出去。
未央宫连绵数里,宫殿恢弘,从宣室殿前面过去的时候,正瞧见绿树浓荫,夕阳的光垂下来,陈阿娇忽然觉得自己是没有离开过这里的,诈死离宫,不过是一场梦,却真实到让她胆寒。
宣室殿中,刘彻翻开了一封竹简,看向下面站着的人,“张汤,这是何人?”
“陛下,此人乃是江充,从赵国而来,未央北阙诣阙而来。”张汤坐在漆案边,手中也拿着笔,在竹简上勾画,这一圈都坐着人,这便是汉武帝的中朝了。
早上朝见的,那都是外朝,少有几个是刘彻的心腹,可是这里坐着的却都是刘彻的心腹之臣,桑弘羊也在对面,除此之外还包括与张汤交情不错,一同修订汉律的赵禹,不过也有张汤的死对头汲黯。
他这么一回答,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刘彻眼一眯,赵国?
“江充?”
他抬头,仔细打量着江充,眉目清朗,气质不凡,穿着赵国的服制,便是躬身垂首而立,也能看出挺拔之意来,刘彻对江充的第一印象不错,他语气放轻松了,笑道:“北门诣阙可是大事,下面的官员们办不了的事情,才能来找朕,你小小一吏,若是没有大事,诣阙之后当拖出去杖责四十。”
江充,便是两个月前陈阿娇与张汤一起去廷尉府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时候陈阿娇让张汤先将此人羁押起来,现下这张汤倒是来北门诣阙了。
北门诣阙,乃是汉初就有的惯例,阙,指的是未央宫北宫,诣阙一事,便相当于越级上告,一般是有冤情,向上面的人诉苦才会诣阙,告到了刘彻的面前,便相当于是告御状了。
在这宣室之中,周遭都是皇帝近臣,江充却一点也不畏惧,他从赵国远道而来,躲避追杀,已经是对赵国太子丹心灰意冷,他有自荐之意,却也知道无功不立,太子丹不仁,自己也不必顾及义气,直接来到了长安,那时已经是山穷水尽,不过想着被人抓住了也许还是有机会诣阙,但万万没有想到遇到了张汤——
不,应当说,是万万没有想到遇到了陈阿娇。
他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可是他总觉得对方看破了自己,陈阿娇向张汤提议将他押入狱中严加看管,乃是为了防止有人对自己下手,等到赵国那边派来的杀手的风声息了,自己出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这一切,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以说,今天自己能够站到这宣室殿中,多靠了张汤。
而张汤背后,乃是陈阿娇。
不过此刻的江充还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陈阿娇看中,要成为一枚促成历史的棋子。
当着刘彻那深邃的目光,江充跪下,陈述道:“小吏江充,来自赵国,吾妹献与赵国太子丹,然而赵国国君父子二人荒淫无道,陛下数次往赵国派相,却没能窥破此父子二人大逆不道的真面目。”
他话音刚落,刘彻便直接将那竹简一扔,“大胆!”
江充深深叩跪下去,眼角余光瞥了张汤一眼,却只看到张汤坐在那里,轻轻地放下了毛笔,然后将那眼皮子磕上,唇角的线条,似乎缓和了一些。江充心中大定,他此前不曾面见天颜,对刘彻的性子还不怎么摸得透,这次来检举赵王一事心中也没有底气。只是在他对张汤说出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张汤却说,此事他可以帮忙。
张汤乃是忠臣,江充选择相信张汤。
他继续道:“非小吏胆大,真正胆大者,当属赵王父子!这二人荒淫无道,酒池肉林,与同产姊及王后宫乱,交通郡国豪猾,攻剽为奸,吏不能治。对陛下派去之相,其诱之以利,加之以名,待相国有不敬之言语,便记录在册,待到相国欲进勤王忠君之言时,便要挟于人,遂出使赵国魏郡之相国,非死即富!”
闻者惊心!
刘彻早知魏郡之事有鬼,却不想竟然生出这么多的祸端来,他眼底压抑着沉怒,凝声问道:“江充你此言,尽皆属实?”
“太子丹本与臣交好,却因为猜忌追杀于臣,臣妹幸于太子丹,故而所言非虚,臣——以臣项上人头担保!”
江充大义凛然,眼含恨意,不斗挎赵王父子,绝不甘心!
他这份决绝,也让在场的刘彻的心腹们动容了,赵国的情况如此混乱,欺上瞒下威逼利诱之事,向来是刘彻最痛恨的,他才是天子,凡有不尊君者皆当斩首。
刘彻绣着龙纹的黑色大袖一甩,笑了一声:“很好。你先下去吧,郭舍人为他安排一下,此事若真,朕,许你高官厚禄。”
江充跪下叩头:“谢陛下隆恩。”
郭舍人于是过来领他去,走的时候江充不动声色地瞧了稳稳坐着的张汤一眼,然后才出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刚刚出去就碰见站在回廊上的陈阿娇。
郭舍人停下来给陈阿娇见礼,一张脸差点没笑出花儿来,当初差点得罪了陈阿娇,还好张汤拉着自己救了她,不然以后这日子可是不好过了啊。
“老郭给夫人贺喜,夫人长乐无极。”
“郭舍人这喜笑颜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好事了呢。”陈阿娇不阴不阳地说着,手中掐着一朵花,随手便扔在了地上,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恰好踩中。
郭舍人见状这心底一发寒,乖乖耶,这陈皇后怎么感觉不是变得端庄了,而是更加可怕了?他打了个寒战,抖了抖肩膀,讪笑道:“夫人说笑了,以前是老郭我有眼无珠,还望夫人您大人大量……”
陈阿娇也不过就是吓吓他,看他吓得连声音都抖了,反倒掩唇笑起来,“郭舍人,得了吧,往昔的事情哪里能怪你,陛下那边好生伺候着便是了。”
郭舍人点头如捣蒜,正想要直接走了,却想起背后的江充,于是解释道:“这人是诣阙来的,好像叫什么江充,陛下让我安顿他一下,夫人,老郭先去了?”
江充?
陈阿娇早就看见了,不过是不动声色,便那样站着,看都没看江充一眼,像是完全无视了他,只是对郭舍人道:“郭舍人慢行。”
于是郭舍人行了个礼便退去了,只是这个时候忽然从另一边的回廊下面传来了哭声,听上去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陈阿娇这边正在浓荫之下,被树木遮挡着,从回廊那边是看不清这边的,只是陈阿娇却能够从这树木的缝隙之间看到那边的情况,还当是什么人呢,这不是那上午被自己掌掴了的卫子夫吗?
脸上还留着红红的五道指印,看上去的确是柔弱而且楚楚可怜,扶着自己那假到不能再假的肚子,一路向着宣室殿哭去,陈阿娇看着差点没把自己笑倒,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
宣室殿也是可以随意哭闹的地方吗?
出身和所受的教育,经历的大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涵养和情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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