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忽然就伸到了馥郁的面前来,一道淡雅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却是陈阿娇带着笑意道:“免礼吧,我初入宫,还要仰仗你多加指点呢。”
馥郁站起来,却低头行礼道:“蒙陛下信任,夫人不弃,婢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夫人期望。”
很好。
陈阿娇重新转身,看了一眼下面还跪着的人,手缩进宽大的袖袍之中,并握交叠在一起,“都免礼。”
长乐宫,一声拖长了声音的宣召,陈阿娇站在阳光下,这浩浩的日光倾城落下,整个未央宫一片宫殿,灰白黑的颜色全部清晰可见,远方还有鸟雀的声音,空气里还有雨后清新的味道。
昨夜暴雨,冲刷了这世界的晦暗和脏污,就像是一场洗礼,在她到来之前。
长乐宫宫殿里面点着灯,烛火空明,却更显得宫殿很幽深,
陈阿娇在宫人的提示下跨过去,实则对眼前的场景熟悉极了。
窦漪房,自己的外祖母,很疼爱自己。
她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小时候她没少在长乐宫撒娇,宫人们大都认得她,一踏入这宫殿,往昔的记忆便通通进来了。
陈阿娇平静,唇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给人一种亲和容易接近的假象,一步一步,接近了殿上。
上首高坐的,是窦漪房,窦太皇太后,左侧侍坐在漆案边的,是王太后,而卫子夫,下手左边侍坐。
陈阿娇一到殿下,便双手交叠,掌心向下,宽大的袖袍举起来,那繁复打眼的花纹盘踞在袖上,便已然有了一种超然华贵的气质。
双手交叠举过额头,与双眉相齐,双膝跪于宫砖之上,而后俯身,双掌下压,额头微贴手背,脊背挺直,仪态庄重。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太后,愿太皇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平身免礼。”窦太皇太后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过了脸,向着陈阿娇这边,眉头轻皱着,“我老婆子眼睛不好了,你们且看看这位陈夫人姿容如何?”
那边的卫子夫在看到陈阿娇进殿的时候便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可是因为行礼的缘故,这陈夫人双袖举起,遮挡了面容,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可是看着这通身的气度,她已经有些心凉。原本以为只是乡野女子,上不得台面,可是没有想到一举一动都是这样赏心悦目,而这一礼一行更是动作标准,看上去虽然有一种刻板的味道,但是看上去根本没有半分轻浮,只有一种压抑的庄重,肃穆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夫人。
卫子夫死死地盯住了陈阿娇,手心却有些微微的汗湿。
而陈阿娇这边,却是听到“平身免礼”这一句,才慢慢地抬头,平举交叠的双手缓缓放下,连带着双袖也下垂,从那墨黑如云一般的鬓发,到光洁饱满的额头,含黛远山似的秀眉,一双潋滟而平静深邃的凤眼,琼鼻而朱唇,白瓷般的肌肤,衬着那一身华服,真是个容光艳丽,威严端庄。
只是在她那一双眼露出来的时候,卫子夫便已经开始颤抖,她耳边不知道有什么一直在叫喊,几乎要让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一双眼,噩梦一样的一双眼!
陈阿娇!
她几乎就要惊声尖叫起来,幸而前面的王太后掩唇低呼了一声,这才让卫子夫没有失态,只是那才装模作样端起来的茶杯,却已经掉在了漆案上,洒了出来。
当日她将鸩酒端给陈皇后,羞辱她的婢女时,陈皇后说:卫子夫,今时吾之下场,他日奉还尔身。
今日吾之下场,他日奉还尔身!
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咬着牙,一定是在战栗的。
这个人,与陈皇后,活脱脱就是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却比原来那愚蠢的陈皇后更让自己害怕!
王太后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放下掩唇的宽袖,“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陈阿娇看也没有看卫子夫一眼,而是起身肃立一旁,双手交叠在腰间,平时前方,目光平静。
进宫的时候,夫人这个位子,是自己要求的,唯有这看似尊贵实则侮辱的名分加诸于自身,她才能时时刻刻谨记卫子夫此人给予的耻辱,婉画生死不知,小浮生更是不知所踪,一切线索似乎都断掉了。
长安不小,也不大,可是偏偏寻不到他们的影踪,
她恨,恨极了。
只是此刻,她发现自己无法对卫子夫施以任何颜色,因为此刻对付卫子夫,未免太不入流。
那边的窦太皇太后似乎也觉出了几分不寻常来,问道:“何事惊奇?”
王太后毕竟还是见过世面的,当日陈阿娇已死,做不得假,甚至已经扶灵下葬,人与人虽然像,却不可能是同一个了,而且这一位,似乎要端庄舒雅得多,甚至眉目之间带着几分庄严,看着倒像是个能成为皇后的。
王太后答道:“回母后,此姝酷似已故废后陈氏。”
还有这等事?
窦太皇太后心中惊奇,招手道:“乖孩子上来,让老婆子看看。”
陈阿娇看着窦太皇太后那无神的双目,一步一步上殿来,在卫子夫那惊怒交加的眼神之中逦迆地到了前方,跪坐在窦太皇太后的身前,由着自己这外祖母伸出那满布皱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脸上,缓缓地抚摸着。
窦太皇太后的眼底,忽然落下了泪水来,陈阿娇强行抑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平静而略带疑惑地抬头,“太皇太后,怎么了?”
王太后眼神有些闪烁,解释道:“大约是看你跟已故的废后陈氏很像,所以伤怀了吧。”
她装作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窦太皇太后终于放开了手,一脸的怅然,只是旋即就恢复了常态,从宫人手中接了锦帕拭泪,便拖长了声音道:“你是个有福气的,皇帝赐你住了椒房殿,便好好地回去体味着……你们退下吧。”
于是陈阿娇起身,卫子夫也从漆案边过来,与陈阿娇并立在王太后的身后,行礼退下。
出了长乐宫,在外面的回廊交叉口,王太后停下来,关心了卫子夫的身孕,又问了问其他的,却将陈阿娇晾在一边,说完了话,这才转向她,来到她的面前。
陈阿娇微微垂下头,等着这王太后说话。
王太后打量着陈阿娇,笑道:“长得跟陈皇后相似是好事,不过千万别跟那陈阿娇一样让人受不住的性子,刁蛮刻薄不容人,要知道谁才是后宫的真主人,鸠占鹊巢,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好啊,她还没开始发难呢,这王太后倒开始维护起卫子夫来了。
陈阿娇的眼角余光瞥见卫子夫就站在那里,身旁贵枝一脸恶毒地看着这边,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宫里的生活,应该不会很无聊了。
陈阿娇唇角一弯,勾出一个极其让人不爽的艳丽笑容来,“恭谢太后娘娘指点,臣妾记住了。”
王太后几乎一瞬间就看出了这艳丽的笑容里,那深藏着的心机与算计,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心下发寒,这个新入宫的陈夫人,绝不简单!
本来是想要再说什么的,可是看着这与那已死之人一模一样的脸,王太后这心底也实在有些瘆的慌,便借着这会子说话的功夫,佯作疲累的模样,回头对卫子夫道:“子夫你好生将养着,哀家回宫了。”
“恭送母后。”
卫子夫与陈阿娇都行了一礼,目送王太后离开。
只是在王太后走后,这里却变成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最后竟然是那宫女贵枝先笑了一声:“还是太后娘娘说得好,娘娘您看,这里指不定还有人以为顶着一张陛下最厌恶的脸,就能够宠冠后宫呢。”
陈阿娇表情不变,微笑着,完美的微笑,她缓缓地走上前一步,身边跟着馥郁,来到了卫子夫的面前。
卫子夫这肚子微微地凸起来,看上去的确像是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算起来,婉画他们失踪也快两个月了吧?
卫子夫眯眼看着陈阿娇,心里郁结着,恨不能直接将陈阿娇眼前这张脸给划破了!
“你就是那个乔姝吧?”
陈阿娇唇边笑意扩大,举起袖,轻轻地掩了一下唇,却抬眼看她,那凤眸里带着无边深海一般的难测幽暗,却又轻轻地将那手放下了,几节白皙的手指搭在袖沿上,雅致极了。
“卫娘娘真是神通广大,一把火烧了我乔宅,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便不怕这腹中的孩子,生不下来么?”
这话,可算是恶毒到了极点了。
卫子夫忍不住退了一步,竟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恶鬼投生而来。
“卫子夫,今日吾之下场,他日奉还尔身。”
耳边不知道又是谁再叫喊,卫子夫眼里带着几分恐惧。
陈阿娇的广袖扬起来了,又落下了,那繁复的花纹像是人阴暗复杂的内心,掌掴声响起的那一刻,陈阿娇眼底带着笑意,却因为手掌扬起来,掩住了唇边那雍容的笑,长袖搭在臂上,遮了半张脸,只有那一双威势与冷艳并存的眼,漠然注视着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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