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煎药时水一开,往上一冒,添的药自然就被带了下去。若不是陛下突然查了药渣,这种下药的方式便算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药也并非剧毒……要服上三五年才会送命。”那宦官说这话时,已被打得气若游丝。傅茂川懒得多同他耽搁,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谁支使你的,说!”
那宦官痛得呲牙咧嘴,连喘了好几口气,又咬紧了牙关。
“不说是吧?”傅茂川一声轻笑,抬手打了个响指,“押进来。”
那宦官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瞬倏尔瞳孔骤缩。
傅茂川森然笑道:“我查过了,你明面上家人尽亡,但在宫里认下的这干妹妹,未免也和你长得太像了些。”
他说着转身踱步而去,一把扼住那宫女的脖子:“这怕不是你在宫外失散后又在宫中重逢的亲妹妹吧?”
“不,傅大人,不是……”那宦官颤栗如筛,“大人,她不是……”
傅茂川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再度看向他:“你现在说,她还能死个痛快;你不说,我就在你面前一刀刀剐了她。”
一天一夜,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宦官在刑房中疯了。
他在疯前似乎招出了一些话,但傅茂川不信,就继续审了下去。但在他疯后,那些供状被迅速呈进了清凉殿,傅茂川跪在皇帝面前连头也不敢抬。
皇帝漠然翻着供状:“竟敢攀咬太子?”
坐在侧旁喝茶的谢迟不由一愕。
“……臣也不信,所以才继续逼问了下去。”傅茂川盯着地面,“但他疯了之后……”
他有些心惊,声音不由顿住。皇帝看了看他:“你说下去。”
傅茂川一叩首:“他疯了之后,仍旧句句不离太子,说太子会为他报仇,臣觉得……”他声音发虚地瞧了瞧谢迟,“反倒多了几分可信。”
撑不住严刑胡乱攀咬的,见惯不怪;受人指使而栽赃陷害的,更不足为其。但是这人疯了,神志溃乱,依旧死咬着的事情,有多大可能是谎话?
皇帝的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安静了一会儿,他将供状递向了谢迟。
谢迟正感心惊肉跳,见状忙离座去接。皇帝的口吻倒反而轻松了下来:“这两日朕病着,太子侍奉榻前寸步不离。这些供词,朕不信。”
“……是。”傅茂川又磕了个头,“臣没料到他会疯,是臣没办好差事。”
“你知道就好。”皇帝口气冷淡,傅茂川猛地打了个哆嗦,皇帝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余下的,给朕料理干净,朕不许宫中有议论太子的风言风语。”接着他一缓气息,“退下吧。”
“诺。”傅茂川匆忙叩首告退,一个字都没敢再说。殿中本就没留其他宫人,他告退后,殿里就变得安静极了。但这安静里弥漫出的意味,却大有几分古怪。
父子两个好像谁都不知此时该再说点什么,过了半晌,还是皇帝先开了口:“你怎么说?”
“……真不是儿臣干的。”谢迟哑笑,“儿臣此时若说希望父皇寿与天齐,父皇或许不信。但就算儿臣只为自己牟利,也知自己当下并未坐稳储位。父皇若有个闪失,儿臣只怕无缘皇位,还会累及妻儿性命。”
皇帝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是何人想要害你?”
“……”谢迟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十拿九稳的幕后元凶,只得提了几个与自己一直不和又在朝中颇有势力的人,宗亲和朝臣皆有。
皇帝对那几个名字未予置评,默然又想了想,只说:“你近来要多加当心。不论这人是谁,他能把手伸到朕这里,就能伸到你东宫。衣食住行你都要小心着些,也要让太子妃和孩子们多注意。”
他是当真信得过谢迟的,但当下他不得不担心,若此人得知宫中的暗线被查了出来,会不会直接将手伸向谢迟?
毕竟,不论这人是宗亲还是朝臣,若是不满谢迟这个太子,最直接的办法都是将太子除掉。
那把手伸进东宫,可比伸到御前要容易得多了。谢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
皇帝不敢深想,他不敢想谢迟如若出个意外自己会怎么样,更不敢想万一毒手落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办。
元昕上一回已是险象环生,他总不能指望他们次次运气都这么好。
谢迟细思之下也是心惊不已,从清凉殿告退之后,他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假若父皇方才对他有半分的怀疑……
他不寒而栗。
这样的事,父皇是有理由怀疑他的。纵使他已是太子,太子盼着皇帝早死以便自己早登帝位的事也并不少见。
父皇即便信得过他,稳妥起见也完全可以先查一查他。这样一查,假使最后没有查出明确的结果,父皇废了他便也并不稀奇。
还好父皇对他完全信任。
谢迟在惊魂不定之余,又觉得有些惊喜和感激。
清正殿寝殿里,叶蝉听谢迟说完了事情的经过,遍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然后她不得不追问了一番,问他父皇是不是当真没疑他?会不会只是欲擒故纵的试探?
谢迟只好把她揽在怀里好生顺毛,跟她说决计没有,父皇犯不着对他欲擒故纵。他登上储位的时日尚短,自己还没有什么势力立起来,父皇若怀疑他,直接押起来查便是了。
叶蝉这才稍松了气,然后又抓住他的衣领道:“那现下会有多危险?会有人给我们下毒吗?”
“嗯……”谢迟如实道,“说不好。”
于是当日用晚膳时,他就发现叶蝉自己备了一根银针,还备了一双银筷子。
其实端上他们膳桌的饭菜都是要提前验一遍的,除此之外还要有试菜的宦官先尝,尝过后等上一刻,确定无恙才会端进来。
可她不放心,她要自己再验一遍。而且只用银针不行,还得筷子和针都用!
谢迟见状哭笑不得,但又觉得谨慎点也好,毕竟事关性命嘛!
可待得她验完,他要伸筷子夹菜,又被她拍开了手。
“……干什么啊!我饿了!”谢迟无辜地抗议。
叶蝉瞪瞪他,自己先夹了一筷:“你再等等,我先替你尝。”
谢迟:“……”他深吸了口气后,冷着脸把她夹起来的那片小炒肉给抢走了。
然后他直接把肉丢进了口中,嚼了嚼,青着脸看她:“真有毒也不能是你替我试。你若有个意外,这太子我不做也罢。”
“?”叶蝉黛眉锁起,一声轻哼,“你怎么不分好赖?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吗?”
谢迟冷然反问:“我就不怕你出事了?”
现下旁人自然都觉得他比从前尊贵,因为他是储君了,为了家国天下他也不能出事。
但他不希望她这么想。他还是觉得她如果关心他,就只是关心他便好,如若掺和了家国天下,那就生分了。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当了太子,命就比她的贵了么?当然不会。
第158章
用完了晚膳,二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又不知敌手是谁,想斩草除根一时不太可能,只能先自己做好防备。
谢迟便去了书房,安排刘双领彻查身边的宫人。叶蝉走进寝殿,叫了青釉进来,跟她说:“行宫里的宫人,我们都是头一回见。虽说陛下今年是否会来避暑,早先也没人知道,应该不会提前就安插了眼线,但我现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你挑一个信得过的,帮我把他们里里外外都查一遍。有任何疑点的,一概都先调出去。”
“诺。”青釉一福,叶蝉颔了颔首:“把从宫里带出来的,都叫进来吧。”
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人,其实就是青釉那四个外加青瓷那四个,都是在她身边随了多年的老人。因为人心肉长的缘故,叶蝉并不愿怀疑她们;也因为人心肉长的缘故,她不得不怀疑她们。
肉长的人心,太容易被利欲所蛊惑了。要真是铁石做的心肠,她或许反倒不必担心这么多。
叶蝉便跟她们说:“咱主仆多年,我也不想吓唬你们。但眼下的事情,弑君之罪也好,毒害太子也罢,都是足够夷九族的大罪。你们几个平素又都交好,一旦有谁打错了主意,只怕其他人也都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八个人立时全跪了,叩首直呼不敢。叶蝉睇着她们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希望你们都平安。所以,近来大家都多打几分精神吧,互相盯着点。一旦发现什么不对,私底下告诉我,咱们有备无患,别为那不怕死的殉葬。”
只查典籍一类明面上的东西,那都是虚的。搜屋之类的事,出宫之前御令卫又已办过。叶蝉思来想去,若她们八个里有那么一个两个有异心,这么互相盯着应该能有些用处。
谁愿意平白为旁人送死呢?反正她是不干。
她接着又说:“行宫里的其他人,我让青釉去查了,但往后的时日,也还要你们几个多费心些。近前的事,能不让他们来做便不让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信得过自己人。”
她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几人方才惨白的神色就都缓和了些许。
青釉率先一叩首:“殿下放心,奴婢一定提起十二分的心神,谁也别想把手伸到殿下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