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一只手搁在他手心,胸腔里心跳噗通似鼓声,她低着头,不敢轻举妄动。
一来一往,便是暧昧。没有来往,便做不得数。
“瞧奴婢这笨手笨脚的,多谢爷的帕子。”她笑着,借接帕子擦手的当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
徳昭回过神,没说什么,绕过书案,踱步往院子而去。
幼清碎步跟上。
院子里的人已被来喜打发下去了,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夏日幕空,深沉黑夜来得晚,晚霞散去,繁星渐渐露出。
徳昭抬头看夜空,“花瓶找到了吗?”
幼清摇摇头,“没有。”
“继续找,能找到吗?”
幼清愣了愣,抿抿嘴,“应该、找不到。”
徳昭牵唇一笑,“你既知道找不到,为何还要去,平白无故地让人作践。”
幼清认真道:“奴婢是侍女。”
徳昭又是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颔首凑近,粗眉浓眼薄唇,一张脸离幼清只有咫尺之距,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间唇间呼出的气息。
“你是侍女没错,但你是爷的侍女,全府上下,除了爷,其他人无权使唤你。”
他语气严肃,丝毫不容人置疑,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行。
幼清张着亮晶晶的眸子问:“那以后除了爷的话,旁人的使唤奴婢都不用听?”
徳昭点点头,“这是爷给你的恩典。”
幼清喜滋滋应下,“谢谢爷。”
徳昭又道:“以后莫乱跑,好好扫院子。”
幼清一得意,便将自己如今只用半天功夫便能将院子扫完的事,讨赏一般说与他听。徳昭静静地听完,末了发话道:“以后扫完一遍,就接着扫第二遍。”
幼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味,光点头应下,待第二天当差,她拿着个竹枝帚里里外外扫完了,复地想起徳昭昨晚那句吩咐,不敢擅自拿主意,跑去问来喜。
来喜听完之后,思忖半刻,将昨儿个徳昭发火的事一掂量,觉得幼清还是时时刻刻待在院子里扫地比较好。
“姑娘吃点苦,左不过从早扫到晚而已,爷也说了,扫完第一遍,就扫第二遍,您要嫌累,就专门扫书房前的庭院。”顿了顿,又加一句,“爷最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幼清听得他这样说,有些无奈,从早扫到晚,累人啊,却也只能如此。
六月的夏天,被晒躁的空气像是能在人身上点把火,中午幼清顶着大太阳,一五一十地扫地。
说是扫地,地上却半点能扫的东西都没有。
既煎熬又无力。
只能一点点掐着时间算,等着太阳下山,她便能回屋休息。
下午的时候,阳光收敛了些,没那么刺眼,天上堆了几朵云,不多时,风从北边吹来,沉闷的天气总算缓解了些。
慢慢地,天一点点阴下来。
幼清如释重负,回头给老天爷上几炷香,保佑时时都是这样阴凉天气。
黄昏之际,徳昭从府外回来,换了常服往小书房去,途经庭院,一眼望见幼清有气无力地低头扫地,问:“今儿个倒是尽责。”
幼清听了他的这句话,心里总算得到一丝安慰,果然徳昭是想让她从早到晚都拿着扫帚当差,幸好她听了来喜的话,扫了一天地。今天的太阳没白晒。
不等她开口,徳昭笑了笑,抬脚直接进屋了。
幼清继续默默地扫地,片刻后见得徳昭书房的窗户支了起来,隐隐窥得他站在书案前,拿了笔蘸墨,专心致志地写些什么。
兴许是在写给皇帝的奏折,又或许是练字,昨儿个他练的草书,太过杂乱,她虽然没有看过他从前的字,但是觉得以他这样雷厉风行的人而言,是不应该写出那般慌乱无神的字。
心中有事琢磨,时间便好打发得多。
她本来是打算等到天一黑就顺理成章地结束差事,从早做到晚,这般辛勤,任谁也挑不出刺来的,她有自信。但如今徳昭回来了,她有些犹豫,当着他面直接走开,好像不太好?
但若偷偷溜走,万一他想起她,说不定就得扣她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愁啊,只能希望他发发恩,看她如此卖力的份上,亲自开口放她去休息。
想着想着,以无比殷切的目光探向那方窗格,看着他一直低着头,心中默念:看这边,看看这边。
心越渴望,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行动,她拿着竹枝帚,恨不能将地刮出个洞,只想弄出点动静来,好让他注意到她。
徳昭写折子写到一半,是明日早朝用来参通州布政使的奏本,通州布政使福敏素来与德庆走得近,他早就想砍掉徳庆这道臂膀,省得日后生出麻烦,正巧得了由头,准备速战速决。
耳旁听着一阵杂音,声不大,却很是聒噪。徳昭抬头往窗外睨一眼,撞见幼清投来的殷勤目光,她扑闪扑闪的眸子里写满喜悦,仿佛得了他抛的这一眼,便同得了宝贝一般,随即又守着女儿家的矜持遮掩地垂下眼帘。
徳昭心中沉寂已久的湖泊荡起涟漪,仿佛被人用柔软的手指点了点,痒痒的,酥酥的。
幼清高兴啊,刚才他分明是看了她,既然看了,总得想起些什么了。
放她下去罢。
眼儿一瞥,窗那头没了人,再一探,他从屋里出来了。
幼清心中喊一声:阿弥陀佛。
刚准备上前献殷勤顺便福个礼,一挪动脚步,身子比刚才更加沉重,眼前白晕越来越浓,蓦地一下,跌跌撞撞往前倒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只能诚惶诚恐地祈祷:千万不要砸他身上。
☆、第14章 收房
昏了约莫数秒,回过神时,全身无力,依稀间趴在谁的怀中,睁不开眼,像是在旧梦中,一样温暖有力的怀抱,一样如寒雪清透的沉水香。
这感觉太过熟悉,她瞬间像是回到深沉午夜里那个逃不掉的梦魇。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抛弃,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哭着醒来。
从庭院到书房,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却像是跨越了数年的长度。
徳昭小心将她放在榻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滚烫。
还好,没有发热。
他蹙起眉头,视线在她面上扫了扫,纳闷: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她躺在那,柔柔弱弱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人。徳昭忽地就不想喊人进来了,沿着榻几边沿坐下,安静地瞧着她。
细瞧,才发现她眼角溢出了泪,珍珠颗粒大小,晶莹一点,手指尖戳上去,那泪便温热地滴进指甲里,顺着指腹缓缓流下。
“你哭什么?”
她半昏半醒地听见他这一句问,恍惚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
这一下清明了,眼皮硬撑着睁开来,入目见得他坐在榻边,低垂着眼,融融灯光映在身后,柔了他眸中的淡漠。
身上仿佛还带着他的气息,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竟抱了她一路。
徳昭又问,“你为何要哭?”
幼清只得答:“以为是在梦里。”
“时常做噩梦?”
“偶尔会。”
徳昭深深地看她一眼,“盛了许多伤心事,才会连在梦里都想着哭。”
幼清彻底睁开了眼,直直看着屋顶。或许有,但她不记得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只需要记得生命里的快乐,旁的她也不想探究。
“可我没有伤心事。”她晕得迷糊,立马改口:“不是我,是奴婢……”
徳昭摆摆手,“府里这么多奴婢,不差你一个,就这样,挺好的,不用太拘谨。”他从旁拿了蜡烛,往她跟前一照,一下子看清了,她额头上和脖子上泛起的大片红色。
“在外面站了多久?”
幼清掐指一算,“早上戊辰时分起开始当差,至下午乙酉时分,再到爷回府,大概是……”
“整整十个钟头。”
他闷了闷声,片刻后吐出一句话,“那么大的太阳,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歇息会么?”
幼清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爷你说过,扫了第一遍接着扫第二遍,我哪里敢走开。”
徳昭沉声问:“是来喜告诉你这么做的罢?”
幼清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默不作声。
徳昭冷笑一声,骂来喜:“这个混账东西!”
幼清心里为来喜捏了把汗。
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她已经好了许多,想要下榻回屋,碍着徳昭在跟前,不好动作。
他一直坐着,没有丝毫想要挪身的打算,仿佛就准备这么坐一夜晚。
幼清涔涔地觉得有些尴尬。
他若同以前一样,因着她的一双眼,自顾自地陷入回忆中,那倒还好。
毕竟这个她有经验,什么都不做,就任由他看着好了。
但现在不是,他没有看她。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脸上带了点迷离情愫。
许是屋里大缸袅袅腾出的冰气太凉,又或是窗外忽起的风太大,幼清觉得身上有点冷,情不自禁地拢了手,徳昭抬眸看她,觉得她如今这副样子温温婉婉,柔搭搭的,格外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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