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佩服之余,还有些隐隐的可怜她。
自从那场《玉堂春》开始,邬奇弦敏锐的看出了商雪袖发生了改变,仿佛十五里将满未满的月亮在十六终于圆了一般。
他是对好奇的事儿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商雪袖,直到商雪袖邀他排这出《郦姬祸》,他才隐隐约约的猜到了那位能让商雪袖有所萌动的人是谁——按常理说,伶人们吃的开口饭,并不愿意和政局沾边儿,以前不是没有过一出戏唱的不对劲,全班跟着倒霉的事儿!
商雪袖主动联合了在霍都的戏班子来排演这么一出意图太明显的戏,再想到最初新音社罢演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邬奇弦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太子!
这简直是毫无可能!
邬奇弦收了这些胡思乱想,又忍不住看向商雪袖,却发现那边的“小商雪袖”也在盯着她看,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而商雪袖仍然是眼神平静,但心却跳的厉害,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说着:“我做成了!我做成了!”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伶人名牌。
能被商雪袖邀约参演这出戏的,无一不是名伶,因此这些从角儿们那借来的牌子形状各异,但却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气派,有镶金的,有嵌玉的,有紫檀的,有琉璃的,商雪袖安排了两个新音社的徒弟专门看守这些名牌。
光从名牌上看去,这样的阵容当世少见,也难怪墙外的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发出不相信的惊呼声。
商雪袖并非这场戏的主角,她饰演骊姬,仅在第一天《蜜蜂计》一折中戏份略多;第一天的申生是特别从萧六爷那里借的“活梦梅”,柳摇金的重耳;后两天是余梦余的重耳,邬奇弦的介子推,“小商雪袖”的穆姬。已经小有盛名的李玉峰不过是在其中饰演夷吾,小玉桃则饰演齐姜。
其余像老旦楼三婆子饰演介子推母,丑行双绝的马家兄弟分饰狐偃狐毛,净行金嗓禄大奎的晋献公,这般在诸行当中都属于领着头的大名伶十余人,都只在里面出演配角,更多小角色则是小有名气的伶人自己找上门来求得的。
邬奇弦“啧啧”道:“商班主,一部戏揽尽曲部大半精英,直指当局,你却只在里面演一个晚上,借刀也不是这个借法,找人挡刀么,也不是这个挡法。”
商雪袖微微笑道:“实在是里面没有太多骊姬的戏份。妖妃乱国,本就当诛。”
邬奇弦假装没听懂商雪袖语带双关,道:“幸而这是在霍都,否则这部戏演不成。”
商雪袖不知道他说的是指霍都这种西北战乱、南方却歌舞升平的现状,还是说李玉手下的偏将亲自领了兵来维持知雅水榭的秩序,她脸色微凝,并未多说,只点了点头。
徐治偏头看着她,道:“之前那么多人求你,你却只和余班主合作过一出《一捧雪》,你拿了这么一出戏,自然大家伙儿都是挤破了头都要往里钻。”
商雪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着道:“你又不是自己往里钻的,你可是我三请四邀才拿着架子接的戏。”
徐治脸红怒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在排戏之前,跟我们各家都说好了这次的戏没有分红,我们都想着,你商雪袖的名气在霍都如日中天,上头又有萧六爷,只要参演了这出戏,名气必定会大涨,得益的时候还在后头。”
商雪袖纳闷道:“难道你想拿分红吗?这可不成,这出戏我在新音社里面都说好了,即使是新音社的人,也没有酬劳,不信你问邬先生。”
邬奇弦点点头,煞有介事的道:“晚辈不要把钱看的那么重。”
“谁看的重啦?我有的是钱!”徐治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是说,我们愿意不受酬劳的参演,是因为原本以为你就是义演,不会卖座儿出去,可是你不但卖了,还卖那么贵,而且居然还卖空了!你这让其他人怎么想啊?我是不在乎啊,但其他伶人可不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我为你担心啊!”徐治气呼呼的道:“真是不识好人心,到时候,是等三天后么?这中间你能保证有的伶人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邬奇弦也道:“商班主,最好不要冒险。不然今晚的收益一进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角儿们不会临时撂挑子不干,但万一盯着银子犯了红眼病,演起来恐怕就没那么尽心尽力了……这是出好戏,你也不想有什么瑕疵吧?”
徐治觉得邬奇弦说话比他得体,也跟着闷闷的道:“就是啊,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啊?”
第150章 米粒之珠
商雪袖连思索都未曾思索,开口道:“军资。筹措军资。”说着微笑了起来,道:“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真心为了我好。”
大门那边,正有人又抬了匾额进来,到了商雪袖面前道:“商班主,这牌子放哪儿呢?”
商雪袖想了想,指着入场门口的地方,道:“不用挂太高,大概一人多高,平视的话一眼能看到就行了。”
那匾额倒不大,也极朴素,是木头框子里面裱的白纸,也正因如此,上面的字极其醒目:“《郦姬祸》全部收入将全部捐为军资”。
邬奇弦瞠目结舌的看着商雪袖,他已经被商雪袖说出口的这六个字震惊了。
徐治更是瞪大了眼睛,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接不下去。
商雪袖笑了起来,看着眼前她亲自监督下布置起来的绣旗、名牌、戏码……红毯正在慢慢的从入场处铺伸至知雅水榭的大门口,灯笼已经逐一挂起。
她想,待到晚上,这必是一场可以让人怀念数十年的大戏!
邬奇弦看着她露出自信、向往的神色,对比最初在朱镇遇到的商雪袖,如同一颗宝石,又经过了几许雕琢和磨砺,现在已经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来——从他下海近二十年来,合作过那么多有名的女伶,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从未见过这样的风华!
他不禁道:“值得么?”
商雪袖闻言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心里不由得暗赞邬奇弦的敏锐,想大大方方的说出口,却还是不免红了脸,将目光偏过去,道:“值得。我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没有人知道,她从那次拂尘文会的聚会时,听到计无筹的那一番话之后,她回到萧园第一件事就是喊了管头儿过来,问新音社里属于她的银子有多少。
听到管头儿报的数额,商雪袖喜忧参半。
喜的是,没想到新音社北上南下一场,为自己攒下了如此丰厚的身家,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忧的是,这钱虽然不少,可是如果想帮助殿下,却实在太过微薄。
太子离开霍都以后,她常常会想起《两狼山》里面的唱,“内无有粮,外无有草”,生生的把一个名将逼得冻饿交加,不得不自尽全节。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都会一抽一抽的疼,战有胜负,可是若只是因为缺少军资这样的原因,该有多么冤枉!
所以商雪袖虽然不再登台唱戏,可私底下报酬丰厚的堂会,却接的疯极了。
至于这场戏,却是从和余梦余那场合作开始才起的念头,借着自己目前风头无两,身边的两大南北须生都愿意让她上位,如果再能拉上目前在霍都的大小伶人们,既可以造势,又可以赚到钱——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她身份那么低微,太子那样的人物,是她只能仰望的存在,对比起来,她如同米粒之珠,太子如同天上皎月,可是,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谁又能说她就不能为他做点事呢?
徐治却听不懂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问话和回答,道:“什么值得不值得的?”
商雪袖不再说话,向戏场里面走去,边走边道:“我得进去上妆了,我可不像你们今晚没戏份。”说完又回了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徐治道:“今晚你在台下好好看着,你要向我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徐治顿时张牙舞爪道:“我才不要学你呢!这么多钱捐了出去,你傻不傻啊!”
邬奇弦则看着商雪袖的背影,脑海里串起了商雪袖、太子、当今的皇后,还有萧家——六爷必是知道的,甚至还有可能就是他安排过商雪袖和太子见面,否则以一个台上献艺的女伶,只有被太子在台下观赏的份儿,哪有可能面见太子,还产生情愫?
不得不说,现在的景况,九成九是个有爱无果,可却正合了六爷的意……
邬奇弦摸着下巴,商雪袖不懂情,还是他提点的六爷。
可是现在,他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直到晚上邬奇弦看到萧六爷施施然的坐在商雪袖单独留的雅间里,他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先丢在一边,专心的应酬在他上首坐着的余梦余。
他俩今晚都没有戏份,因此带了一拨排得上号的名伶坐在雅间里。因为一起排了这场大戏,相互之间比以前可熟多了,见了面话也多了起来。
这些角儿们一边儿是再顺顺情节,更有利于明后晚的出演,另一方面则是这样的盛事,十几年都没有一次,居然给商雪袖做成了,自然也是要好好欣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