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头天晚上有自己的戏,第二、三晚则是在后台从头盯到尾,连忙了三天,《郦姬祸》终告完美落幕,她神情已经显露出极其疲倦的样子,就听见萧迁那边“啪”的一声,手里的扇子被他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扇子骨立刻就散了架,穗子也飞到了一边的地上,上面的玉坠跌的粉碎!
商雪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
萧迁兀自不解气,嘴唇都抖了起来,道:“你知道石城关是个什么所在?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流民?这些流民出来时间长了,基本都做了乱匪贼寇,你发的什么疯?真真是不自量力!”
商雪袖咬咬嘴唇,道:“张偏将说会派人……”
“你给我闭嘴!”萧迁冷笑道:“他说派人护送,那你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还左顾而言他,难道护送军资需要一个戏班子?真的出了事,你们就是拖后腿的!”
莫忘居外面站了一排人,听到屋里的说话声都是一哆嗦,六爷平日里性子算好,但是发起脾气来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此刻就算是谷师父她们,也不敢进去劝,管头儿知道谷师父和赛观音熟,悄声道:“不然您去把赛观音请来?”
谷师父摇摇头,道:“他们师徒两个的事,何苦把娘子搅合进来。”
但是她内心的确是忧虑的,也颇能理解六爷为何发怒。
萧迁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商雪袖,突然就想起了赛观音的话。
“月满则亏,你不怕当你把这份情替她补好,反而会失去整个的一个她?”
他当时那么自信,即便有情又如何?就算是他当年那样的身份,想娶一个赛观音尚且困难重重,直到今天也没做到,何况是那位未来会坐在至尊之位上的太子?
可他万万想不到,太子尚未表态,商雪袖就如同疯了一般,非要带着筹措的军资到石城关去!
现在想来,这念头最迟最迟也是在排这出《郦姬祸》之前就有了,可是商雪袖竟然死死的瞒到了现在!
萧迁一通火气发完了,只觉得身心俱疲,瘫坐在椅子上,道:“那是战场啊……你若还念我教养你这些年,便不应该去送死……”
商雪袖看着眼前的萧迁,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眼泪唰的就涌了出来,她不停的往地上磕着头,道:“六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可是我在霍都呆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哭的气也喘不上来,道:“若是有缘,能见他一面,我就回来……”
她声音里也不知不觉带了绝望:“六爷您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等我回到霍都,您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还是新音社的班主……”
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面,不知情的都面面相觑,而谷师父震惊的倒退了几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莫忘居里,商雪袖膝行了几步,仰起了脸,两只眼睛红红的,眼泪留的满脸都是,又因为太过疲倦,额头上全是虚汗,头发丝就粘在脸颊边上,那么一副狼狈的样子,这让萧迁忍不住偏过脸去。
暴风骤雨后,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全部的气力。
萧迁一只手撑着额头,大拇指和中指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而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他想指着商雪袖说些什么,却发现连指头甚至都无法抬动。
而商雪袖只是木木的跪在那里,身姿虽然挺拔依旧,却是一副碰一下都会倒下的样子。
萧迁在内心叹了口气,无论他如何担忧、失望以至于暴怒,却最终还是无法将商雪袖困在此处,翅膀既然已经长成了,难道还能剪掉么?
他开口道:“若我不同意,你也还是会去的。”
他的声音太过缓和,也太过悲凉,再一次触动了商雪袖心底里那根由许多她也说不清楚的情感交织而成的弦。
她懂六爷曾经把一生志向交托于她的肩上,她也曾以为她必定会一直跟着六爷走下去——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是的,会是一直走下去的,为了明剧。
今次,只是她的一次任性,最终她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
“六爷。”商雪袖的面容被眼泪冲刷的如同雨后晴空般清丽,她仰着头看着萧迁,轻声道:“我幼年时候的家乡叫小商河,因为就在商水旁得名,商水是松阳江的分支,最后到嵇水又重新归入松阳江。六爷,求您信我,我会回来的。”
第153章 决意
商雪袖觉得自己整理心绪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萧迁比她更快。
萧迁已经坐直了身子,无视了地上的狼狈,平静道:“你起来说话。”又对外面道:“来人。”
外面的几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齐指着笙儿道:“你去。”
笙儿恼怒的冲着他们无声的挥了挥拳头,垂着脑袋进去了。
他虽然老实,倒不是没有眼力架儿的人,还不等萧迁开口,便拾掇了地上摔碎的物件,将两杯冷茶换了下去。
萧迁看着商雪袖。
他来霍都的前一年,松阳江发大水,固然是因为那一年南方雨水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懂治水,非但没有及时引流,反而还截流筑坝,当责的官员事后就问了斩刑,恐怕现在骨头都烂了。
商雪袖说起的商水,就是当时没有及时引流的支路。
她现在已经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他,她一定要去,否则也会像松阳江那样。
萧迁心里五味交集,但是最终还是一股子赞叹占了上风——他只在为她引见太子的时候假说是师徒过,但现在看来,如果有商雪袖这样的女弟子,也算喜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笙儿又把热茶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旁边,才开口道:“商雪袖的茶汤呢?”
笙儿弯腰道:“商姑娘的茶是另外煮的,一会儿就得。”
“坐。”
商雪袖这才敢坐在萧迁对面。
等茶盏端了上来,她在萧迁的注视下轻轻喝了几口,不管怎么说,刚才哭的凄凄惨惨的是她,润润嗓子总是应该的。
“现在明剧在霍都至上京一带火爆,”萧迁开了口:“但东海那边和南郡,甚至于西郡,其实还远远没达到风行的地步。我想了想,去西郡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他看着商雪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道:“西郡那一代,石城关已经在对峙交战,郡内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打起来,恐怕没有戏班子愿意往那边去了。而霍都这里,已经唱满了。你忙于排戏和唱堂会赚钱,还不知道这段日子霍都的港口多少戏船进来又离开,别说草台班子和小戏班子立不住,就连现在还在霍都的,恐怕也都生了去意。”
萧迁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戏班子就会东行,或者南下,明剧已经在霍都成了气候,自然也会被他们带到东、南边儿去。”
商雪袖点了点头,她知道萧迁说的没错,余梦余是想去东海,还曾经邀请她一起去。
萧迁道:“所以,西郡反而是个空档。我允许你去。”
商雪袖知道在她这样的一番“闹腾”下,萧迁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能得到萧迁这样的回答,她虽然不意外了,但心里还是有些甜丝丝的情绪渗透了出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她便意识到了萧迁的话里还有旁的意思。
“空档?”她瞪大了眼睛,道:“您是说……”
“我允许你带着新音社同去。”
“可……可您刚才说那边儿是险境……”
萧迁皱眉道:“若你自己都对太子获胜没有什么信心,那干脆连你自己也不要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罗网。”
商雪袖忙不迭的点头道:“我相信的,殿下一定能赢!”
“我允许的是带着新音社去西郡唱戏这回事。”萧迁道。
商雪袖愣了一下,才郑重的道:“我知道。”
她有想做的事,也有应该做的事。
商雪袖坐在太师椅上,旁边坐着刚安顿好的岳麒岳麟两位师父,梁师父、谷师父、程师等各位师傅,李玉峰、小玉桃、柳摇金等新音社的伶人们坐在下首,在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站了一屋子的人,打头是她去年年底收的第一批新音社的弟子,后面则是龙套们。
管头儿仔仔细细的每排看过去,才冲着商雪袖点点头道:“商班主,人都来齐全了。”
商雪袖便拿了块醒木“梆梆”的敲了两下,一下子众人便都安静下来。
商雪袖深呼吸了一下,沉声道:“新音社虽然从萧六爷赐名到今天也才两年有余,但真正算起来,已经有五年了。这两年,各位和我一同北上南下,吃过不少苦,但我得说,那时还是个太平年景,还有萧六爷的名头挡着那些刁难。再苦,也有限的很。”
这倒是真的,新音社非但没受过什么刁难,反而因为萧六爷站在背后,加之的确技艺出众,受过不少的礼遇。
商雪袖看着大部分人点头,又道:“现今的政局,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前几日才演过《郦姬祸》,到底在指什么,不用我说了吧?虽然霍都此刻安逸,但说句不好听的……”她向着众人扫视了一圈儿,道:“你们想过没有,若太子战败,那乱世转眼就来了。一个不好,别说是我们小小的伶人,就是萧六爷,也怕是说倒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