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这几个戏班子齐聚霍都太久、看熟面孔有些看腻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都答应了到时候去捧这位“小商雪袖”的场。
别的人去了也不奇怪,但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站在商雪袖身边的是萧迁!
萧迁已经很久不在霍都的戏园子里出现了!
不出面并不代表不关注,他身在霍都,就代表了很多事情和态度。
作为曲部领袖人物之一,也不断地有名伶前来萧园拜会。
但萧迁依然保持了他的疏远,寻常人根本见不到他的面。
除了第一场为太子演的酬军戏他出现过,其余的戏,纵然那些戏班子每一场戏都没忘记过给他送请柬,但都被他定期清理掉了。
这实在不是他为人冷酷无情,只因为他觉得不必场场都去,若有挑选,难免又让人去猜测他心中偏好,这样对这些伶人也有失公平,干脆一场都没去了——就连商雪袖的戏,他都不去看。
而今天他竟然出现在这个“小商雪袖”挂牌的戏园子里,来看戏的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不知道这位学着商雪袖挂头牌的青衣是何方神圣。
大家为萧迁的出现而吃惊,萧迁却为李玉的缺席吃惊。
这么多天,霍都奇异的在这紧张的局势中仍然保持着纸醉金迷的一贯样子,弹劾李玉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飞入深宫,却毫无消息。
李玉似乎自己也毫不在意,并不出面——现在有这么一场戏,按照萧迁的想法,李都守应该是极有兴趣才对,结果居然没有出现!
萧迁玩味的抚着胡子,心中暗道,回去或许应该让人打听一下最近十几天爱戏的李大人有否看过戏了,如果如他所想,那事情可有了不少的转机。
他歇了心思,转向台上,商雪袖就坐在他下首边,一刹那就有了那几年陪着六爷看戏的感觉,心里无比忐忑,仿佛六爷随时会问出一些极尽刁难的问题一样。
萧迁看了一眼商雪袖,无可奈何道:“若是你到现在还等着我发问,这几年不是白学了?专心看戏,有些问题,应该自己问自己。”
第145章 乾旦
商雪袖的肩膀这才没有那么紧绷了,但看的仍然十分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戏台子。
间或有些伶人想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凑到萧迁身边得些指点,无奈外面是面色冷冰冰的松香守着门,一副谁来都不能进的样子,只能作罢。
二人看的沉默,直到最后演到了谢幕,商雪袖才道:“六爷。”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徐治要打赏,只得可怜巴巴的看着萧迁。
萧迁看着商雪袖,到底还是破了功,把松香叫了进来,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道:“赏。”
商雪袖立刻就高兴了起来,道:“六爷,他唱的其实是很好的,对吧?”
萧迁道:“若不是看你的面子,这赏我是不必给的,也不应该给。”
他身为曲部主事,地位非凡,名声甚巨,一直不愿意以自身喜好来影响看戏的人对伶人的喜好。
他今天给了“小商雪袖”看赏,实在是他有了“天下第一教习”的称号以来的第一次看赏,这分脸面,可不只是银钱了。
商雪袖何尝不知道徐治今晚得了萧六爷的赏,就意味着他的名声和地位起码要往上窜一个台阶!
她便矮身施礼道:“谢谢六爷看赏,我演了这么多出戏,六爷都不曾赏过我,今个儿晚上,就当把我的份子都补到‘小商雪袖’身上吧!”
萧迁淡笑不语。
这出戏并没有唱足一个时辰,除了普通的看客,大部分戏班主都还在此逗留,戏园子的老板也是识趣,又上了新茶和点心,知道这几个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了,肯定还有的唠呢!
在他们热议这位凭空而降、得了萧迁青眼的“小商雪袖”的时候,商雪袖和萧迁已经走在了萧园的路上。
商雪袖回忆起今晚的戏,是真好啊!
秋声社是真正的明剧班子——它不是那种中间改弦易辙的戏班,而是从一开始就追在新音社后面学一出演一出的,徐治更是除了明剧以外别的都不会唱。
更难得的是,今晚的这出《鸳鸯冢》是一出新戏啊!
不是从别的戏改了声腔变成了明剧,而是完完全全新创的一个戏本子!
这才是六爷一直想要的!
六爷岂是会给她面子的人,必是也欣赏今晚上的戏,才会出声给了赏。
商雪袖看了六爷一眼,六爷沉静的脸上仿佛看不出任何表情,嘴唇仍然是紧紧的抿着的,不见笑意,可幽深的眼睛里却似有波涛翻涌——她的眼睛突然也有些酸涩,不知道他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样一个明剧的开端!
以往看戏归来,萧迁都是要带着商雪袖至少评论半个时辰,所以莫忘居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二人喝的茶水,灯光也亮亮的。
“坐吧。”萧迁虚请了一下,便自己窝在椅子里,道:“看来你也是极喜欢今晚上的戏,你说说好在哪里吧。”
商雪袖瞪着眼睛,心中不由得腹诽道:方才看戏的时候不是还说让我自己发问的吗?
萧迁瞥了她一眼,道:“我看你问不出来。”
商雪袖对于六爷几乎能把自己心中所想猜个*不离十已经不意外了,只得略思忖了一下,才把自己刚才想到的两点说了。
萧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从明剧着眼,倒是不错的。但今晚的戏怎么样,你还是没说出来好在哪里。”他啜了一口热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小商雪袖’,是个男伶吧。”
“您怎么知道的?”
萧迁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茶杯盖子荡着浮起来的茶叶,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道:“不难知道。男伶假音不好唱,偶尔有鬼音。”
商雪袖回忆了一下,仍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萧迁。
萧迁为难的咳嗽了一声,商雪袖并没有听过男旦唱戏,所以她听不出来这其间的区别,但他从来没开过嗓子,也模仿不出来那样的腔调,想了想终归还是放弃了,极其详尽的描述道:“男旦的假声其实不尽相同,有天赋特别好的,会比女伶还要高、还要亮,但‘小商雪袖’不是这个路子,他的声音低沉幽咽,你回忆一下,有的句子起头的那个字常给人哽咽之感,那个就是‘鬼音’了。”
商雪袖想了想,便发了几声,但是却难听的要死,并不如徐治那么好听。
萧迁皱着眉头忍受了一会儿,看商雪袖还在兴致勃勃的试唱,打断道:“你和他不是一个路子,别把嗓子唱坏了。若真的要做个比较,你的如同笛音,清亮高扬,婉转明媚,他的如同箫声,幽静典雅,质朴无华。”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就是,他人聪明,这出戏是新编的,是一出悲剧,他的嗓音最适合的就是唱这一类的剧,伤怀处如泣如诉——若是喜庆的戏,反而不一定合适。”
这评价已经很高了,商雪袖不由得高兴起来,便将和“小商雪袖”徐治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番。
萧迁知道这件事,无论是管头儿还是岳家兄弟都有写信说过,觉得商雪袖这事处理的妥当,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过当时船上那个狼狈少年,就是今日的“小商雪袖”。
他不禁叹道:“邬奇弦在你的新音社挂单,余梦余已经在改良唱腔,这几日也和你有过合演,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了。他二人都是奇才,也是曲部生行的魁首,其他人都是观望他们,跟风行事,所以我不愁。其余行当,能独当一面挑班的少,颇有些知名的人物也在慢慢改向明剧,我所愁的是大青衣能入我眼的唯你一人,几乎没有惊才绝艳的人物,这可就独木难支了。”
商雪袖道:“我看徐治很好。”
她这话说的毫无犹豫,颇不像她以前三思而言的性格。
萧迁颇有意趣的“哦”了一声,道:“说说看。”
“我返回萧园那天,您跟我说起响九霄,也说起我送她的《长生殿》本子,当时您说的是她若吃透了一定比我唱的好。但是纵然这些名伶改唱了明剧,也不过是和我一个路数的而已,明剧哪里需要那么多商雪袖?”
第146章 徐治的未来
“可徐治的嗓音是不同的”,商雪袖道:“若以女伶的眼光来看,这不能算是好嗓子吧?您也说了,即便是男旦,原本也是追求又高又亮的嗓子。可是他不同,他能在这世人都不看好的低沉嗓音中另辟蹊径出来!竟是别有一番韵味,打破了世人原先就一味喜欢又高又亮的声腔的樊笼!光从这一点,他就可称得上是个天才!”
商雪袖两只眼睛直对着萧迁,充满了感激:“还有,六爷,有多少个伶人有运气遇到您,遇到谷师父?若是我,按原来的法子唱下去,恐怕三十岁以后嗓子也就完了!还有那些极有天赋老天却没给他一条好嗓子的人,有多么可惜!”
商雪袖眼睛亮亮的,双手也情不自禁的紧握在胸前:“六爷,我第一次在船上遇到他时,他唱了一小段给我听,并不是小嗓儿,他能琢磨出来这么发声,其间不知道摸索了多久,我想呀,对于嗓子不太好的伶人,无论多久,只要像他那样努力,或许也能找到那样的音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