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摆摆手,自己下了地,此时此刻他这点浅浅的困意也没了,好奇的走到门口,等到看清了眼前的人,也是大吃了一惊:“九龄秀?”
九龄秀缓缓的跪下来,抬头道:“陈老板,您是锦绣台的陈老板吧?求您想个法子……”
陈老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李大人今晚必是已经和牡丹社挑明了。
他就有些怪自己的唐突了,为什么喝了酒以后就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睡下呢?为什么又要听到拍门声,听到了为什么叫福子去看?
他惹不起李都守。
“你的事,我帮不上忙。姑娘请回吧。”
他的话被九龄秀听在耳里,自然是失望的。
她看了一眼陈老板,嘴角轻轻的抬了一下,缓缓的又直起身,施了礼,道:“是我冒失了。”
陈老板看着她转过身,走出屋檐下,瞬间大雨就打在九龄秀的身上,又想起刚才那一跪一起,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了萧六爷扶着的那位女眷,上身一样也是直苗苗的。
“你……”他张了张嘴。
第9章 指一条路
九龄秀已经闻声回头,在那一瞬间眼神里仿佛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那么亮,仿佛看见了这个大雨夜里唯一的希望一样。
陈老板突然间就不忍心看着那火苗黯淡下去,他没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他把手放在嘴边咳了一下,道:“福子,给这位姑娘撑把伞……你为什么不愿意?”
福子早就拿了伞,只是没有陈老板的授意也不敢擅自做主,此刻他打了伞遮在九龄秀头上,看到的是黑夜里乌黑黑、湿漉漉的头发柔顺的粘在九龄秀脸旁,衬着一张白玉般的脸,又细又长、又直的一双眉毛,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眉毛下面的眸子黑漆漆的,整个人美得有些惊心,他急忙偏过头去。
九龄秀微侧了身子,在伞下看着旁边被雨浇打的一低一低的芭蕉叶子,道:“是啊,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是愿意的……多享福啊。可是,那样的话,那个戏台上的九龄秀就死了。”
陈老板不由得动容。
九龄秀又道:“可能我这么说,没人信吧……陈老板,您是第一次见我,却立刻就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事儿。您是锦绣台的老板,必是懂戏的,我在今晚这出戏里,并没有抢风头——绿牡丹的莺莺,比起我这个红娘来,妆容美艳的多,姿态也风流得多,为什么会是我?”
“《寄方》那场,小生缺了一句词啊。”陈老板拿捏着说话的分寸,开口道:“六爷的内眷当时也在楼上雅间观戏,特意派了丫头说给六爷听。”
九龄秀苦笑了一下。
班子里的小生,素日丢词忘句是惯常的,但却害苦了她。
“射此一轮红。”九龄秀喃喃的道:“听陈老板的话,我这是做了两个人相争逗趣的棋子儿了吗?似乎不认命都不行,若不是进李都守的后宅,想必就得委身于那位六爷对么?”她又无奈的笑了一下,道:“两位贵客把臂一同看戏,那么这位六爷我也是得罪不起的吧。”
陈老板并没有想到九龄秀这么敏锐,此时此刻他倒真的有些想帮她了,但却没那个本事,想了想,还是斟酌着道:“六爷不是你想的那样。九龄秀,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唱戏,就去找他吧,整个霍都,如果说有人能把你从李都守手里弄出来,也只能是他了……福子,你送九龄秀到萧园门口,帮忙叫门,听到有人出来,就回来……别露面。”
大雨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九龄秀跟着福子七拐八拐,不记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到哪里,两个人沉默着走着,脚步踩在水里的声音衬得这夜里的街道安静的可怕。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九龄秀才远远看见前面模模糊糊的一道好长好长的白墙,上方黑沉沉摇曳着不知什么树的影子,一片片,没个尽头。
旁边的福子开口道:“姑娘,这就是萧园了。看前面还有灯亮,应该是有人守门,既然这样,我就不过去了,我们爷的意思你也知道。”
九龄秀点点头,垂着头深深施了一礼。
福子急忙摆手。
“多谢,也请替我拜谢陈老板,不管成与不成,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说完,九龄秀看着那灯亮,毅然快步走去。
“那灯亮,多么像小时候那艘戏船上的灯亮啊。”九龄秀这么想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
八岁的商秀儿一脚踩空落到河里,被人救到那艘船上,那是个跑码头的小戏船,从那时开始,她就跟着这小戏班子跑了,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是戏班的班头,大家都叫他胡爹。
胡爹教她开嗓,教她身段,教她识字,教她演小春草,演小放牛,但却不让她管他叫师父。
她就这样跟戏结了缘。
戏台多好啊,台上的喜怒哀乐,台下的欢呼喝彩,台后的浓墨重彩,一声声一笔笔在她的心里越刻越深,终于留下了她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磨去的热爱。
那时候啊,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不无遗憾的说:“可惜了我秀儿这块材料了,天生是唱戏的,找不到个名师,不然能红啊。”
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她说自己能红的,果然,才过了一年,她算是在那一片有了点小名气了。胡爹想了又想,还是花钱给她做了旗子,“九龄秀”三个字挂起来那天,她是有多么高兴呐?再演戏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有的人议论了,这是九龄秀啊,唱得好啊!
她跟胡爹说:“胡爹啊,我红了啊!”
胡爹就笑了:“你那叫什么红啊,真的红啊,那景况……”他的眼里就露出又怀念又向往的神色来。
天地间雾雨漫漫,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透出吓人的静。商秀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白墙,墙头上黑瓦的水滴不停的滴进领口,钻心的冷,反而连一个寒战都打不出来。
再后来呢?商秀儿回忆着。
再后来胡爹就病了,他平时待大家好,所以大家伙儿都太难过了,围在胡爹的床头,哭着听胡爹交待着,分了东西。
大家离开了,胡爹把她留下,道:“秀儿啊,我们船上,没有人能张罗挑班的。旗子你收好,我走以后啊,你沿着水路往南边儿走,看到合适的,就挂班儿吧,记住啊,签的契上可得看好了,别签死契……”
她那时抽抽涕涕的哭,胡爹却连抬起手摸她的头都做不到了,只语重心长的说道:“秀儿啊,你长大以后,去找找你爹妈吧。咱俩不是演过《起解》吗?苏三怨她爹娘心狠,那句怎么唱来着?”
她就低低的唱给胡爹听:“可恨爹娘心太狠,大不该将亲女卖与了娼门。”胡爹气息奄奄的道:“崇公道就劝哪,那时候没活路啊,别恨啦……听胡爹的话,啊?”她胡乱的点头,末了,胡爹只叹着气道:“唉,你太小啦……”
胡爹最终没有看着她长大。
可商秀儿真的听了胡爹的话,回去找过爹妈,找过弟弟,连舅舅舅妈都找过,可是,找不到了。
飘飘荡荡里,一直到现在,还是只剩了她自己一个人。
第10章 观音
回忆那么长,可是这条路却没有那么长。商秀儿扑倒在那灯笼前面,仰起头看着有些刺眼的光,她冷的说不出话来,雨点浇的她也睁不开眼,只知道结结巴巴的道:“我找六爷,求你,替我告诉六爷,我想见六爷……六爷……”
手执灯笼的人如同一个石桩一般,商秀儿怎样晃动,也没有反应,反倒是从他身后的门里转出一个人,道:“竟然真的找来了?”
那是个梳着双鬟的丫头,长相俏丽可人,嫩绿色的襦裙下摆已经湿了一大半儿,见到商秀儿,端详了一下,才面露喜色道:“就是你。跟我来吧。”
商秀儿不明所以,但是立刻起了身紧紧的跟在那丫头的后面,听那丫头在前头嘴里脆生生的道:“幸亏你来了,不然我要被娘子骂死了。”
这是萧园的花园角门,紧接着就是被花木围绕的一条长廊,两个人穿了两个月亮门,商秀儿才看到夜色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大片房屋,走到跟前,那丫头看到房屋外面坐着的一个女子,大惊的奔了过去,道:“娘子,我说了我去等,您怎么不回屋呢,这一夜大雨,风也大,湿寒也重,您看您的腿……明天肯定就站不起来了啊!”那丫头气呼呼的埋怨着,又道:“财儿呢?这懒货!把娘子一个人放在这里自己去睡了吧?”
那女子摆摆手,不理唠叨的丫头,直接转头看着商秀儿,道:“九龄秀?”
商秀儿这才看清楚,那女子头发都一起向后梳拢,整整齐齐,没有任何修饰,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风,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态度平和安然,她看上去不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模样,皎白的脸庞上,一双通透的有些慈悲的眼睛看着自己,丰润的嘴唇露出淡淡的、可亲的微笑,微弱的灯光下,她如同面目会发光一样。
她在商秀儿的眼里是极美的,这美又别有一种疏离和高贵。
尤其是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整个人像极了观音画像,宝相庄-严。
她看商秀儿没有答话,再次轻轻的开口,问道:“九龄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