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头儿犹豫了一下,帮商雪袖开了舱门,跟了进去,反问道:“班主是要停在杨镇?是稍作休息,还是……”
商雪袖道:“我们从霍都出来,一直到现在,也没唱过戏啊!不然在杨镇唱一场吧?”
岳家兄弟正在斗棋,听了商雪袖的话,两个人先是对视了一眼,岳麒随便将子一丢,站起来道:“不在杨镇停船。”
商雪袖疑惑的看着岳麒:“我以前来过这里……”
岳麒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还叫‘九龄秀’的时候?”
商雪袖道:“不管叫哪个,‘九龄秀’还是‘商雪袖’,跟唱戏也没什么相干啊。”
管头儿在旁边插嘴道:“班主,杨镇是个小地方,没有戏馆。”
商雪袖道:“这我知道,以前就是没有的,可以搭台。”
岳麒似笑非笑的看着商雪袖:“搭台唱戏?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人?但凡得过萧六爷几句指点,或者一部半部本子的伶人,没名气的声名鹊起,有名气的声名更盛。且不说我和小岳教你三年,就只看你独得了萧六爷三年调教,便是为了让你和以前一样搭草台班子,四处跑着讨生活么?”
其实商雪袖自己在说完“可以搭台”以后几乎立刻觉得不妥了,但大岳师父的口气她却无法接受,一副训教学生的口吻,她本就没法反驳师父,更何况管头儿就在旁边,这让她这个班主以后如何行事?
管头儿平日只管俗务,也就是说听班主的,班主一声交待下来,他便去安排。
但萧六爷在班主之上,要两位岳先生跟着,怕的就是班主年轻,行差做错,有个提点……现在看来更像是压制。
现在管头儿夹在三人之间,也开不了这个口,人家三个是师徒,他要是一开口,必然哪边都得罪,因此便也沉默了。
小岳师父性子比他哥哥要和缓,闻言也站了起来,看商雪袖被他哥哥几句话讥讽的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紧紧的绷着。
若在萧园,商雪袖早已低头自省认错了,可是到现在抿着嘴,硬是一句软话都不说。
岳麟斟酌了一下,先使了个眼色给管头儿,管头儿立刻道:“我得去看看晕船的那几个,你们先商议。”说罢转身出了屋。
岳麟此时才走到商雪袖面前道:“自打出了霍都,你脾气见长啊?艺名的事儿,便由了你,有个响亮的艺名,毕竟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要你自己有本事才能唱响。现在因为要不要停杨镇,又甩脸子,我问你,你既然有做班主的脾气,怎地没有做班主的傲气?”
此时没了外人,商雪袖眼圈有些发红,道:“小岳师父,我其实开口便知道不妥了。但是在管头儿面前,大岳师父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岳麒坐回椅子上,手上把棋子敲的直响,道:“岂止是不妥?”
商雪袖正要回嘴,岳麟拦着道:“你今天应该庆幸,没有旁的人在。不然你苦心孤诣赢过来的人望,至少得掉一半儿——因为你提的这件事儿,实在是自降身价。怎地一提到要唱戏,你就一副被打回原形的样子?恨不得倒贴钱也要唱?有哪个名角儿是像你这样的?”
第54章 荣升戏馆
岳麒边摆弄着棋子边闷声道:“人说学得屠龙术,货与帝王家,你见过卖给县令家的么?我还道萧六爷让我二人跟着是多余,看来幸好跟了过来。不然你能从出了霍都,一村一唱,一镇一唱!若是萧六爷知道他的宝贝明剧班子第一场戏就沦落成草台班子,怕还不得呕出一口老血?”
岳麟道:“行啦,别说了。我看她也明白了,回房间去静一静吧。”
商雪袖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对两位岳师父恭敬的施了礼,方回了屋。
她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坐在床上,看着摇晃的穗子。
她从霍都出发北上的时候,在这船上的第一晚便做了梦,好像回到了牡丹社的那艘船上,绿牡丹正坐在她那个逼仄的房间里,然而脸上却带着极骄傲的神情,道:“头牌才能有自己的房间呢!”那房间其实只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凳子,就是这样,也让社里的其他人艳羡不已,其中就包括她自己。
当她从梦中醒来、看到自己所在的房间的时候,内心是五味杂陈的。
商雪袖的这件屋子虽然小巧,但布置的精致,屋里被青弦和青佩拾掇的干净而温馨,床上勾着轻纱幔帐的长穗子,随着行船轻微的摆动着,床头红木小几上搁着她平日读的本子。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抹亮色立刻从红木雕花的窗棱外透了进来,窗前是个长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桌脚靠着衣柜的地下还插着一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早荷,为这沉闷的行船过程填了几许生机。
在磨练技艺的同时,萧六爷何尝不是在慢慢的消除着以往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甚至走投无路在她身上留下的窘迫又自卑的痕迹?
而今天在她说出搭台唱戏的那一刻,在大岳师父发话以后,她才发现她的窘迫和自卑,一直潜伏在她的身上,时不时的就要冒出来。
这本是不应该的,就连当年的绿牡丹,都是高高在上的自信着啊!
难道是明剧不好么?才不是!假以时日,明剧真的会如同萧六爷说的那样,最终融合和取代南腔和北戏,风行天下!
难道是自己的功力不够么?也不是……在萧园和新音社相处的时日,他们已经越来越信服自己了。
难道是担忧没戏唱全社的人会饿死?就算当初的牡丹社,都能让她攒下了几十辆银子。
那她始终在惴惴个什么劲儿呢?
发了会呆,商雪袖才起身来到桌边,往砚台里道了些清水,拈了墨缓缓的磨着。
从拿到第一部 明剧本子,到现在,她一直在忙着琢磨、研究戏里的事儿。
除了戏本子,旁的书她一本都没有读过,除了画新样式的戏服,她也没再动笔作过画。
她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两位岳师父都不再教她了,但她若就这样下去,她会退回去的——会退回到以前的那个眼界窄、视线短、只满足于一场戏两场戏的她。
写字对她来说最能平复心情,她本想看看戏本,写点注释,但最终还是展开了一张宣纸,缓缓的、认真的默了一篇贴子,正是《孟子?尽心上》中的一段。
她看着里面那句“观于海者难为水”,萧六爷和明剧于她而言,岂非正是如此?而她要让世人领略这“沧海”的无穷魅力,应当自信且自傲的传艺,而非卑微且祈求的去献艺。
商雪袖突然想起不知道何时,萧六爷还曾经说过那么一句,曲不可轻唱。
待到贴子临完,她已经想的极为通透了,便又拿了信纸,细细的写了起来,足有三四页之后,她才态度极为恭敬的写上了“盼六爷保重,时候教言”,最后,慎之又慎的落上了“商雪袖”三个字。
这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分歧以商雪袖的让步而告终,一直到了苏城,她未在对在哪里停船、在哪里唱戏提出过什么看法。
管头儿曾经来询问过,不过得到的答复也是请他和两位岳先生商议,作为班主的商雪袖需要集中精神,选择第一台戏的戏码。
岳麒和岳麟知道商雪袖寄了信回去,又看她不再理事,只说是她闹了别扭,八成是写信去告状。但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拿了一张贴子出来,交给管头儿道:“苏城这地方,原本六爷也瞧中了,甚至连戏馆子都已经想好。既然商雪袖听我们全权决定,那你便去投贴洽谈吧——只一样,六爷对商姑娘实在看重,虽然明面上不给她任何助力,但也实在是怕她万一头一炮没打响,对她日后的志气有影响,所以早已备好了亲笔写的贴子,这帖子一递上去,应该万无一失,就是别让商姑娘知道了。”
商雪袖哪里知道他三人误解了自己,还一肚子弯弯绕?
就是不管此事,新音社里还一堆事儿等着她处理呢,李玉峰兄妹两个必须得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了;还有,一路沿江而上,水面上湿气太重了,也要打开箱笼,看看戏班子里的行头有没有反潮;戏码更要慎重,她和麻子六已经商议了几天,就等着李玉峰能不能调整好状态……总之她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因此也没有闲心去观赏苏城街市的繁闹和已经略带了些北方风格的园林美景。
苏城原先虽小,但是却是上京往南边走过了安江关的第一个城池,安江关是关口,常年有重兵把守,一般南来北往的不太愿意在那里停留,反而宁肯多走一段到苏城落脚。相应的,北上的也会在入关之前在苏城打个站。所以苏城里面最多的是客栈、饭馆儿,一个赛一个的热闹,本地人也基本都靠着做外地人的生意来谋生,慢慢的,仓库医馆、茶楼行院,也都纷纷涌现,到了今个儿,苏城已经成了南北交汇的大枢纽了。
苏城有三座稍有名头的戏馆,荣升,春荣,满福。
其中荣升戏馆的规模最大,这也是萧六爷预先想好的戏馆。
第55章 刘馆主的担心
管头儿临下船的时候特意去找了商雪袖,商雪袖并无异议,想了想又道:“我实在对于这些俗务没有什么经验,有几件事我想到了,但却不知道按照惯例应该怎么做。这一路行船,大家都被折腾的够呛,是请了大夫上船,还是进了城去医馆儿瞧?二来,您既然定了戏馆,那新音社是在戏馆旁边找客栈住下,还是每日从船这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