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斜瞥了一眼马老板,心里却暗暗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过了今晚他得亲自把新音社挖到满福才行!不,今晚就得去亲自拜见商班主!
后面连续十来折都被萧迁压到了一折里,在这折《描容上路》里新制了两大段唱,一段是赵五娘剪发后埋葬公婆,在坟前描绘公婆遗容,另一段则是邻居张广才的一段在赵五娘临行前的叮嘱。前者凄惨悲凉,低处只让人觉得伤心欲绝,高处细若游丝,只让人听出了无处问苍天的味道;后者谆谆嘱咐,给这戏台上带来了一股温暖之意,对比是极强烈的。
因为是吃重的唱段,所以商雪袖光是这段便琢磨了十来天,怎么唱,怎么搭配身段,李玉峰也跟着一起练了十来天,到了今晚的台上,且不论二人的唱段各自出彩,配起戏来也是天衣无缝,最后商雪袖三次拜别的时候,那一双袖子翩然欲飞,然后便是甩到背后,毅然决然的上路。
商雪袖这边下了场,帘子合上的瞬间就听到台下轰然的叫好声,她微微的抿了抿嘴,伸了手,青环急忙将茶壶递过去,她浅吸了一口润了润唇,露出了笑意。
她只能歇一会儿,锣声响起,下一折开始了,商雪袖拿着画卷上了场,过了一会儿又下了台,和马上要上场的柳摇金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小玉桃的肩膀,道:“别紧张。”这里她最担心的就是小玉桃,小玉桃年纪太小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演绎牛氏的心态,隔着帘子听了一会儿,才放心的点点头,又听到台下一阵叫好声,知道是柳摇金的唱出了彩。
这时候青环悄悄的走到身边道:“班主,顾师傅问,过会儿是他让月琴师父配琵琶,还是您来。”
商雪袖原来跟他议定的是稳妥起见,由月琴配琵琶声,但是随着一折一折的这样演过去,她越来越自信了,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回身对檀板儿道:“你去,去跟顾师傅说,我来琵琶。”又伸了手出去,青环立刻仔仔细细的为她戴了指甲,商雪袖五指轮着活动了一番,拿起了琵琶,此时正到她上台。
台上小玉桃正念道:“啊,相公,既是心情烦闷,为妻叫人弹奏一曲,以宽君怀如何?”
台上做了纱帘,商雪袖就坐在那纱帘之后,几声叮叮咚咚的弹拨过后,便是整个戏的灵魂唱段“琵琶词”了。
商雪袖一开唱,台下顿时安静了,刘荣升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这商雪袖太过大胆!竟然除了琵琶声的伴奏,其余的鼓板琴笛一概不用!
他随即又想道,这是大胆,还是自持艺高?
在清澈的琵琶声中,一股子醇厚的、清亮的声音相伴而出,在这一大段的叙述中,先是略带欣喜与娇羞的讲述婚后时光,然后那情绪转为平静,丈夫远离家乡去求取功名,再后面变得幽怨,因为那一心人竟然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家中,这几句结束后,那嗓音变得凄凉悲惨,有几处都带了哭腔,公婆病饿而死,再到双手挖土埋葬公婆,剪了一头的青丝卖唱上京;最后,琵琶声变得急促起来,商雪袖的声音也变得悲愤,悲愤中还带了些自身的骨气与对小生的嘲讽。
在台上的柳摇金也是极其震撼的,这段因为商雪袖饰演的赵五娘在帘后弹唱,不需要与台上的其他角色有什么互动,所以都是一个人练的,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幸好有小玉桃时不时的做了敬酒的姿态,他才没听呆。
不过最后听到商雪袖在里面悲愤的唱到“你你你穿着大红袍”的时候,柳摇金是真呆了——难怪他的那件本来该在这一场穿的蓝色戏服被弄脏了,商雪袖只是吩咐了一声换成大红色的,原来她早想好了怎么改词!
明显的,“大红袍”要比“宝蓝袍”更应景儿,更顺口,对比更鲜明!
柳摇金随即两个肩膀一塌,两只袖子垂了下来,两片雪白的袖子抖若筛糠。
大家伙儿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认出原配来了啊!
这动作充分说明了他终于在听“琵琶词”的过程中从怀疑到肯定,那帘后之人就是他结发妻子!
第59章 青眼
从台下看,三个角色这样的演绎带来的效果是极好的。但让刘荣升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一大段“琵琶词”,直到已经演到了夫妻相认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刚才商雪袖的唱。这么设计是合情合理、独具匠心的,若不是只有琵琶伴奏,那么商雪袖这段唱中,种种微妙的情绪,恐怕就会被戏曲原有的繁复伴奏掩盖掉大半。
但这样做也是极其冒险的,若唱的有一点点瑕疵,都会因为没有伴奏的掩盖而加倍的清晰!
刘荣升回忆了一下他曾经听过的其他女伶,确信没有一个人能有商雪袖这样的掌控嗓子和唱腔的本事——且不论是谁调教出来的,这样的伶人应该早有名气才对……
接下来便是《辞官旌表》一折了,商雪袖终于换下了那套打了补丁的青褶子。
两个女伶——商雪袖和小玉桃,站在一处,便如同秋月春花,二人发上珠玉粲然,配着两鬓边的红色簪花;相同的大红锻绣凤女帔,配着雪白的广袖。两厢里互相施礼,又互相搀扶,动作的设计和颜色的搭配都让这最后一个场景看起来喜气洋洋,极为赏心悦目!
台下叫好声如同雷鸣一般!
刘荣升也起了身,他应该要一一恭送楼上雅间的贵客了,但却有些舍不得似的,正好商雪袖重又带着所有伶人上台致谢,便嘱咐小厮盯着,有人下楼立刻来告诉他。
过了一会儿,新音社返场致谢已经足有三次了,还是无人下楼!
刘荣升心里也是暗暗纳闷,按说雅间的客人,很多是看过就离开的,甚至有的是半场就走的,像今个儿晚上这样,致谢都结束了还没下楼,实在罕见!
楼上的雅间里宋子寰瞥了空荡荡的戏台子一眼,道:“看赏。”
跟在他身后的差役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夫人和还天真懵懂的小姐,应了一声“是”,便匆匆下了楼,走到台前,将红封递给了刘师爷。往常打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刘师爷将红封随意摆在旁边小厮端着的盘子里,大喊了一声:“谢宋大人赏!”
管头儿是个懂行的,在大戏要唱完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刘师爷的旁边,闻言向雅间方向施礼谢赏。
宋子寰开了个头,楼上雅间各个都不平静起来,一方面这场戏的确好,另一方面,竟然连平日鲜少看戏的宋知府宋大人都赏了,其他人焉能不紧紧跟上?
别说雅间里,就算是一楼,有的富绅之流因还不够格坐在雅间而坐在大堂的,也看了赏。
刘荣升呆呆的侍立在门口,看到宋大人带着家眷下来,急忙弓腰伺候,宋子寰停了一下,沉声道:“明晚留座。”说完便施施然而去。
这一场戏,已经远远超出刘荣升的预料。
他觉得他似乎料错了什么。
按着惯例,这么一出爆红的打炮戏,后面必定跟着庆功宴的,刘荣升也早早备好了宴席,但明日还有戏码,所以商雪袖带着新音社的乐师伶人们都是早早就告辞离场了,岳麒岳麟自持身份,根本就不曾来,只留下管头儿,但刘荣升此时也无心吃酒,试探道:“贵班在苏城停留几日?”
管头儿明白刘荣升的意思,道:“刘馆主且放宽心,新音社是一早就认准了荣升,所以不论停留几日,都不会换馆。”说罢向旁边点了一下头,檀板儿便客客气气的将银子摆放到桌上。
刘荣升道:“管先生这是……”
管头儿道:“戏码牌子的事情还要多劳烦刘馆主操心呢!”
刘荣升推了银子回去道:“这是份内之事,今晚开场前就已经送到茶馆酒楼等处了,若我记得没错,明晚不贴大戏,是几个折子戏吧?商班主的《青石山》,小玉桃的《闯堂》,最后是个群折《甘露寺》,后一出我没见识过,但前两出我是知道的,想必明晚一过,商班主这文武双全的名头就打出去了!”
管头儿笑道:“刘馆主办事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后个儿新音社还要贴一出大戏《吴宫恨》,商班主对苏城这个挂戏牌子的做法极其赞赏,问能不能明日一起挂了,座儿呢,也是从明日就开始卖。”
刘荣升想都没想,直接点了头,道:“那也是本馆当做的事儿,管先生无需如此客气。”
管头儿道:“些许小意思刘馆主当然不放在眼里,这是我们班主给刘馆主手下这些小厮们的赏钱。现在天儿热了,到处跑总要有碗凉茶喝。”
二人又推杯换盏聊了几句,刘荣升心里有事儿,到了散席之后,匆匆回到荣升戏馆,交代清场的下人们道:“好好收拾。”想了想又停了脚步道:“后台也务必给我打扫的一尘不染!”这才匆匆回到戏楼后面的议事厅。
刘师爷跟在他身后,跑了一脸的汗。
“馆主,馆主!”
刘荣升直入书房,旁边的小厮倒了两杯茶,见他神色不善,识趣的退了下去。
他在桌上那堆贴子里翻找着,当时没看,过了三天,上面又多了不少。
刘师爷看着刘馆主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连茶也不敢喝一口,也不敢上去帮忙,不知道刘馆主要找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