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头儿下了马车,装束却不像昨天那么狼狈,反而重新显露了多年前的那个管事儿的“管头儿”的气派来。
他朝着那门房拱了拱手道:“小哥儿,秋声社可来了吗?”
那门房看这老者似乎是个懂行的,点点头道:“您问的巧,来了有十多天了。”
管头儿便放了碎银到那门房手里,道:“麻烦您跑一趟,帮我去找一下秋声社的琴师顾先生,就说有个老管知道他又来了上京,请他吃顿酒。”
他态度如此熟稔,门房不疑有他,加之又有银子,笑眯眯的道:“您且候着。”便进了戏馆里头。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一前一后两个人就到了门口,前面的门房侧了身子道:“顾先生,是这位找您。”
他后面的人正是顾菊生。
顾菊生见到管头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大踏步的走近前来,道:“管头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管头儿拉着他道:“说来话长,你晚上有戏没?没戏我中午请你吃酒。”
顾菊生摇了摇头,他晚上没戏,可现在可是大清早啊,就算是中午吃酒,也太早了些!
管头儿拉着他到了马车处,道:“你先上车再说。”
在车中商雪袖自是没有戴着帷帽,因此顾菊生脑袋刚探进车里去,就呆住了。
第401章 重聚
“商、商班主?”
管头儿在后面推着他道:“先上车再说,我们去找程师。”
这句话一出来,车厢里的商雪袖也瞪圆了眼睛,她没有想到程师也在上京,而顾菊生已经惊呼了出来:“程师?他在上京?在哪儿?”
“哎你先上车啊,你不上去我怎么上去啊!”
这一车,竟然坐了五个人。
那车夫一摇鞭子,马一窜,硬是没窜出去,他便骂骂咧咧的皱了眉头,回头喊道:“商娘子,您可得多加钱!我这马都累拉稀了!”
商雪袖便翘唇扬声道:“知道,多给你加钱。”
可是她这样的低沉嗓子,便是扬声说话,也并不清脆悦耳,反倒听的顾菊生心里边儿一跳,在马车艰难的前行中,他忍不住开口道:“班主的嗓子……”
商雪袖早知道有这样一问,只微笑着道:“住的地方着了火,被熏坏了。”
顾菊生脸色就变了变,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说。
商雪袖看在眼里,却没有立刻就发问,只是道:“顾先生,您现在好么?”
顾菊生一时之间说不上应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道:“还算好吧,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商雪袖便有些奇怪了。
鸿雁戏楼是秋声社常驻的馆子,徐治,现在应该叫徐碧箫了,那孩子虽然大咧咧的,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却不至于薄待班子里的人。
更何况,顾菊生原先是她的鼓师,明剧的制曲他也是元老!
她沉默了,马车上不是个好问话的地方。
过了良久,马车才停了下来,管头儿和顾菊生先下了车,商雪袖这才扶了谷师父下来,木鱼儿则是自己蹦了下来。
这是一条商家林立的街道,虽然上午行人还不多,可街面平整干净,也算宽阔,可见平时生意一定不错。
管头儿道:“姑娘,您看到没,对面儿,那间叫‘拢翠记’的小铺面儿,就是程师开的。我去找他,您几个,先上这茶楼找个房间坐下。”
商雪袖要了一个略大的房间,将木鱼儿领到里面儿屏风后的小隔间里,又将包裹里的书递给他道:“若是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子,要什么吃的自己去要。”
木鱼儿知道她要谈事情,点点头道:“姑姑你自去忙。”
商雪袖这才回到桌位上,早有小二上了茶和点心,她也不急着问新音社,对着顾菊生道:“您既是在秋声社,自然也能看到花平了?”
顾菊生点点头道:“这人不简单,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现在秋声社的俗务,倒多半是他打理。”
商雪袖笑道:“他混过的戏班子多……可要是打理俗务,反倒有些可惜了他的本事。”
“这就不清楚徐碧箫是怎么用他了,”顾菊生道:“我是后来才去的。”
商雪袖看他茶水饮尽了,便亲手斟了茶,道:“看您样子,在秋声社里并不如意,虽然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不能说得上话,但我愿意去跟徐班主说说……”
顾菊生急忙摇头道:“谢谢班主,徐碧箫待我极好。新音社散了以后,他便重金聘了我。”
他这样说,商雪袖听得眉心一跳,新音社,果然是散了。
她强自稳住心神,道:“那您……”
“徐碧箫的音色特别,声腔也特殊。”顾菊生谈起戏来,也是颇有些滔滔不绝的劲头,将徐碧箫唱戏的特点还有几出新戏的设计说了足有半刻钟。
商雪袖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来,又听顾菊生道:“初时,他和戏班子的制曲和琴师倒是写过新编的明剧,只是经验不足,所以请了我过来,我帮他们也捋顺了不少戏,可我到底以前是帮您制曲的,是两个路数。”
当年六爷也评论过这一点,所以商雪袖只点点头道:“的确,我和他不同。”
“徐碧箫您也知道,当初看着新音社好,心里就憋着一股劲儿,到底带出了秋声社,没一个后来外聘的角儿!文武场的师父和制曲,经过了这么久,慢慢也和徐碧箫磨合出来了,也硬是带出了自己的人!所以,”他苦笑了一声,道:“徐碧箫钱不少给,可是让我做事儿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这是……闲的发慌啊!”
一时间商雪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
徐碧箫走出了自己的路,以后制曲、伴奏的自然都是他那一路的风格。
这对于明剧的旦行来说,其实是好事,可对于顾菊生来说,且不说他是当初首创明剧的行家里手,就算是一个经验老道的鼓师,闲置在那都是一种浪费!
商雪袖抿了一口茶,这却不是茶楼的,而是谷师父一大早就备好了叮嘱她带上的。
入口依旧是那样温润如旧的味道,缓解了她急于知道新音社原委的焦虑,正这会儿,房门开了,管头儿领着程师走了进来。
“程师。”商雪袖急忙站了起来。
想是管头儿路上跟他说了商雪袖的嗓子,所以他倒没露出什么吃惊的神色,只是一直到众人围坐桌边,他的双手仍自激动的微微颤抖着,那可是一双拈着最细的翠羽抖都不会抖一下的手啊!
良久,这双手才平静下来,像程师这样大的年纪,就如同管头儿说起梁师父那样,什么事儿没见过呢,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商雪袖道:“老儿真是没想过,还有能再见到班主的一天!”
短短的一句话,岂非是周围几个人都想说出口的?
商雪袖抖着嘴唇,道:“我也没有想到过,还有再见各位的一天。”她双手交握在一处,沉吟良久,起身敛衽道:“当年我不再唱戏,实是对不起大家一番心血。”
除了谷师父,其他人沉默不语。
谷师父起了身,拉着商雪袖坐下,道:“若说心血,你付出的才最多,你对新音社的确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句话说出口,顾菊生便也无法安坐,起身道:“南郡的事,也难怪班主心里有芥蒂……我也是里面儿的一个,我们糊涂,差点害了班主的性命……”
第402章 玉峰倾倒
这自然是对班子里的说法。网
只说是商雪袖去辞行,郡守忽然犯了疯病要杀了她。
商雪袖内心微苦,可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她还是有惊无险的,又那般得太子的爱重和照顾……就算是险上一险,也是值得的吧?
她再度起身,简短道:“顾先生多虑了。是我当时年轻,也有很多事情看不开,所以就离了新音社……只是没想到能在上京重遇,管头儿约了两位来,是我的意思。”
谷师父心疼的看着商雪袖眉心隐隐的竖纹,听她一字字极清楚的问道:“两位能不能说说新音社怎么了?”
顾菊生和程师对望了一眼,开了口道:“班主,您这嗓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商雪袖见他开了口,不是说往事,反而是问她嗓子的事儿,想起当时他在车上那一皱眉头,觉得未必和新音社就没有关联,便试探着道:“您的意思……”
顾菊生叹了口气,道:“班主不是一归隐了就来上京居住到今个儿的吧?”
商雪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本来就在上京……可连城宫,那恐怕可以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摇摇头,只说了句:“不是。”
“咱们梨园行,讲究的是凭本事吃饭,角儿们间打擂台,也是看谁的技艺高妙、谁的本子好、谁的班底儿强,哪怕是谁的行头更亮眼,那也是实打实的真本事。”顾菊生道。
程师也是捻着须微微点头。
“但是,班主也在外面跑了这么些年,应该也知道,暗地里使手段的,也有。”
顾菊生饮了一口茶,继续道:“只是近些年少了,但是像我这样的岁数,还有程师、管头儿几位年纪更长的,可真没少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