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菊生也知道商雪袖手头这部戏是她极看重的,当下就掏出了家伙事儿,跟原先的鼓师先示意了一下,这才按着商雪袖的曲谱敲了起来。
原本就是吃饭的本事,上台的伶人是一天都不能丢,台下的乐队师傅,同样也是日日不辍!
商雪袖静静的听着顾菊生的鼓声,一阵阵的旧事涌入了心扉……
那鼓声随着唱词的不同,随着声腔的不同,时快时慢,时轻时重。
快时若雨声骤密,乱敲于屋檐窗下;慢时如步履缓行,轻踏在明堂青阶处。
轻时如春雷鸣于千里远山之外,忽隐忽现;重时如军中金,带起的是一片地动山摇,只让人心扉胸臆见也撼动起来!
一如既往的,非但板式极准,丝毫不差,就连对这出戏里曲谱的领会,都不曾有过差错。
这是她多年未遇的搭档是明剧制曲的一大干将,幕后英雄!
新音社繁盛的时候,顾菊生不能扬名,新音社散去,他不得已另栖旁枝,却空耗数年!
鼓声渐消,且不说燕春来,就算是春茂社那个鼓师,也已经是听得瞠目结舌,浑身激动的发抖,正要开口,就见商雪袖做了个手势,又比了口型“莫要出声”,便讷讷的闭了嘴。
只这么一会儿,顾菊生已经将谱子重又翻到了第一页,再度敲了起来。
这一回,不再像刚才那样从头到尾,而是敲敲停停,商雪袖早已按着他的习惯备好了笔,坐在一边儿,细致的和他逐行逐句的探讨起来,不时的在谱子上勾勾画画。
制曲她无法假手旁人,所以也只能由她低低的用暗哑、略带着绵柔的嗓子哼唱着。
这一个晚上,两个人一直修修改改,熬到了半夜时分!
身后的燕春来和两个春茂社的乐队师傅,竟然一动不动,也跟着看到了半夜!
傻子才走呢!
难得有商教习和这位技法极厉害的鼓师在这儿不避人的制曲、修改声腔,这样儿的机会可太过稀有了!
那谱子上密密麻麻,已然标注了若干东西,什么地方加了琴,什么地方要加云板,什么地方加笙,什么地方加笛子……就这么两个人,甚至都没听过一耳朵,这杂七杂八的加上了以后奏出来是个什么效果,便敲定了下来!
竟是如此笃定!
商雪袖又和顾菊生从头到尾的将谱子过了一遍,这才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道:“差不多了,明日只能麻烦顾先生帮忙誊写一下了。”
她又转身对燕春来道:“明天这谱子定了稿,就会交到乐队师傅这儿,你自己个儿也要实打实的连唱带舞的排起来。”
人已散去,商雪袖长嘘了一口气。
在这寒冬将尽、新年将到的漫漫冬夜中,她莹白如玉的脸前便升腾起了一阵白雾来,白雾散去,露出她有些畅快的面容,她正要与顾菊生道别,就听顾菊生道:“商……教习。”
说了这句,顾菊生自己脸上也忍俊不禁,道:“这称呼,也是古怪的很。”
“嗯。”商雪袖笑道:“习惯了就好了,顾先生何事?”
“你叫我来,不是为了给燕春来制曲的吧?”
“不是。”商雪袖看着顾菊生道:“是我自己需要。”
顾菊生这才仿佛送了一口气,在这荣升戏馆后院的狭窄的走廊中,明明他们只是伶人而已,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有了一股子豪情!
商雪袖这才进了房门,屋里热烘烘的。
她在门口顿了顿,这才走了进去,谷师父听到响动急忙迎了过来,又“嘘”了一声,道:“睡了。”
商雪袖看了看木鱼儿的床,轻声道:“这一日劳累师父了。”
谷师父便拽着她,将她按在桌子旁坐下,走到旁边儿将一直煨着的山药枸杞粥端了过来,有些责备的道:“怎地又忙到这么晚,你身子骨儿不好……”
商雪袖便急忙端起碗来,笑着打断谷师父的话道:“幸好找到了师父,不然谁帮我调理呢?”
谷师父就拿起帕子擦了眼睛,道:“我本事有限,这不是调理的事儿……”
“好喝,”商雪袖眯起了眼睛,道:“好多次梦里边儿都能梦到您做的粥汤,今天可算是能吃上一碗了。”
第406章 诉衷情
商雪袖三口两口的吃完了,谷师父也知道她是怕自己唠叨,无奈的叹了口气,帮她收拾了,伺候她洗漱了躺在床上。商雪袖才拉着她道:“师父,原本还有空房的,只是我太想您了……”
谷师父笑道:“这有什么,原本在莺园……唉,那时候我不是也陪过姑娘?”便吹了灯,这才摸索着躺在商雪袖身边儿。
月色黯淡,即使有月光投了进来,屋里也仍是黑黢黢的。
商雪袖晃了晃谷师父的胳膊,低声道:“您莫要担心,这一阵子忙完了,我正正经经请个大夫看看,多苦的药我都吃。”
谷师父便又心酸起来。
她想起来每每隐约出现在商雪袖头上的霜雪银丝,还有眉心那道皱纹和气血亏虚的脉象……到底是什么样儿的遭遇,就能让二十几岁的姑娘,头发都白了!
一想到这里,谷师父心里边就疼的只抽抽!
见面儿的那天晚上,商雪袖几乎没提自己那几年的行踪,显见是不愿多说的样子,黑暗中,谷师父犹豫再三,也没有开得了口。
在她以为商雪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商雪袖却幽幽的开了口。
“师父,我去找过六爷。”
她将头往谷师父那边靠了靠,低声道:“去过西塞,也去了霍都……”
已经有那么久那么久,没有人给她这样的、可以依靠的温暖。
无关伤心,更无关痛苦,只是这样的温暖,让她说着说着,便潸然落泪。
她道:“可是我没找到他,师父……”
谷师父伸出了右手,试图摸摸商雪袖的头顶,却不想摸到商雪袖的脸,上面湿漉漉,便叹了口气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有这个心,就行了……一个姑娘家,天南海北的走什么呢?”
“有关系的。”商雪袖在内心说着,可她只有相信,她笃定的道:“六爷,会没事的,会的……师父,如果六爷没事,观音娘子就不会有事。”
谷师父便长长的叹了口气。
商雪袖又道:“所以我还是要出来唱戏,我想着,”她声音再度哽咽起来:“若是能传到六爷耳朵里,他会来的,会来找我,师父,您帮我好好调理嗓子,我要唱出名气来,我也能唱出名气来……”
她看不见谷师父脸上的皱纹益发深邃,那是因为难过和悲伤。
谷师父强自笑道:“听顾先生说,姑娘已经在北上的路上唱出名儿了,只是到了上京还是遮着掩着,姑娘是打着一鸣惊人的主意吧?”
话音落下,她听到商雪袖“嗯”了一声,道:“瞒不过师父。”
可谷师父是真心不想看到这样。
她看到了观音娘子那些年的苦楚和不甘,可到底有个六爷这样的男人在她背后包容她爱护她,女人这一生,求的不就是这个?
像商雪袖这样,原本娇花儿一般的女子,若她愿意,当年想捧着玉瓶儿把这朵名花供起来的公子哥儿们得排一长队!可现如今却人生飘零、自己在这世上打拼,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谷师父握住了商雪袖的手,道:“就算是唱戏,可也别耽搁了自己,”她语气中带了探寻的意味:“师父是过来人,我看那楚班主对你上了心……”
看商雪袖默不作声,她又道:“咱们行里,这也算是般配,伶人总归是……”
商雪袖这才摇了摇头,道:“师父,我不愿意。”
她怎么会不知道楚建辞对她的好意已经超出了一个班主对一个教习的范围?不然,也不会和旁人都不一样的喊她商娘子,也不会话语间总流露照顾之意,更不会在见到她领了管头儿过来以后就要一个第一次见面儿的人帮他管账!
可是……她不愿意,也不能。
谷师父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对那位……”
商雪袖沉默了一会儿,她若是不能对谷师父说真话,这世间上,还有谁能倾诉?
她缓声的开了口:“若说我忘了,那是在骗您。可我说不愿意,不是因为他。”
她松开谷师父的胳膊,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
“什么叫般配呢,伶人又怎么了呢?谷师父,每个靠本事吃饭的人,都不应该被别人轻贱,也不该自己轻贱自己……您跟过观音娘子,难道也觉得她配不上六爷?”
谷师父竟然语塞了。
她想辩驳,可的确又不知道应该反驳些什么。
“生在什么人家没有办法,可您觉得,那种游手好闲、花街柳巷里浪荡的纨绔子弟,真的比我这样儿打小吃苦练了十几年的戏、凭本事吃饭的伶人,更高贵么?”
商雪袖的眼睛在黑暗中极富神采的亮着,月影西移,黯淡的月色终于扫到了床榻之上,这么一点点儿的微光让她的双眸如同星子一般。
“师父,就算我是伶人,也值得一个意中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没有贵贱的真心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