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春来只出神了这么一会儿,鼓师的鼓点密了起来,几下重重的敲击以后,琴声响起。
商雪袖便开了口。
只是一开口,却又立刻停止了。
一时间,她呆立在台上。
鼓师和琴师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也停了伴奏,等着商雪袖发话。
而燕春来却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唯有这个,她懂。
她从未听过师父的青衣,可也知道,那一定是极美的一把好嗓子,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响亮的名头!
女伶长得漂亮,自然有人捧,可若要天下人认同、曲部的人认同,却只有拿了真本事出来!
她只觉得可惜,太可惜……若是师父来演这出戏……也许,燕春来看着台上的身影,突然觉得那身影第一次露出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遗憾之意来。
这出戏,也许原本就是师父写给她自己的戏吧?
燕春来向前走了几步,若要安慰,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师父眼里,若是被她这样的小角儿安慰,岂不是更加悲戚?
在燕春来的犹豫和顾虑重重之中,商雪袖却已经恢复了过来,没事一样的对着乐池那边打了暂停的手势,回头对着燕春来柔声道:“你来唱。可能唱下来么?”
燕春来点点头。
商雪袖笑道:“这样也好,能摸清唱词和每个动作间的关联。”
说罢她收拾了绸带,再度从舞台右侧从头开始。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这样的一出戏是商雪袖早就想写给自己的。但是她现在写出来,自己已经演不了了。
第395章 天女之舞
燕春来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是擦了眼泪,暗自平复着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商雪袖在台上。
一直到她开口,商雪袖甚至还抽空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她这才明白过来商雪袖的意思。
看着商雪袖的绸舞,再唱着唱词,燕春来更加深切的明白那唱词对应的舞姿了!
就如同唱到“大鹏展翅”的时候,绸带便被商雪袖直直的甩向两边,又直又长,几乎拉成了一条线,那一条线又被她立刻抖起,在修长的手臂两侧甩动成了大大的波纹,当真如同大鹏展翅一般。
而“佛光乍现”处,则是彩带在头顶交织而过,如此往复数次,次次都是在商雪袖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半圆,就如同天上一弯虹光,普照天地。
燕春来眼神粘在了商雪袖身上,她现在只做动作,胸口却没有什么剧烈的起伏,可见气息平顺充裕,就算是师父要自己个儿发声唱,也定然不会气力不济。
可要是换成她跳这样子的一套绸带舞,一定唱不下来!
这场在燕春来眼中如同仙人之舞的戏,眼看就到了尾声。
商雪袖摒了气息,打着旋子在戏台子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裙裾飞扬,而彩带就环在她的周身,速度那么快,如同一颗华光四溢的琉璃球儿,实在是让人目眩神迷!
且不说燕春来,就算是那两个师父都已经看的呆愣了!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儿,商雪袖到了戏台子的左侧角,一个鼓点儿过后,稍有停顿,却是向着台子右前侧腾空而跃!
若不是燕春来还要唱最后一句,她几乎就要目瞪口呆了。
商雪袖这一跃,跨度极大,几乎跃至了舞台正中!
而这一跃,也不像普通的身段动作后面还紧接着跟头、垫步什么的,而是直接屈膝蹲了下去。
燕春来知道这一冲劲头有多猛!
可商雪袖却稳稳的蹲在那里,晃都不曾晃一下!
她双手已经合十,眼睛微垂,嘴角含笑的看向台下,一如一座白玉雕成的天女像,唯有她身后的绸带,长长的,将将从空中飘落。
一动一静,仿佛在告诉看客,这台上曾有天女下凡,曾有云外弦歌,曾有飞天之舞。
而歌舞过后,恍若一梦,那曾经跃动于戏台上的身影,还有经由那身影带来的烟霞璀璨、百花摇落,都凝结成了这一幅极美的静止的名画。
燕春来呆呆的看完了这场商雪袖给她演示的绸带舞,只觉得一辈子也演不出师父的风姿。
商雪袖收了绸带,走到燕春来面前,也有些担忧,她在练的时候,自是觉得唱作均可,可是以燕春来目前的用气功夫,若是掌握不好绸舞的力道,恐怕唱的就要吃力。
她想了想道:“这出戏唱的不难,因为这出戏彩在舞蹈,难在舞蹈,所以我的唱腔也编制的四平八稳,要的就是个中正平和。”
这话说出来,鼓师和琴师也是连连点头,的确如此,整场戏演奏出来,没有太挑高的地方儿,也没有压得太狠的地方,可正因如此,反而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祥和感。
他们两个都是知道商雪袖的本事,春茂社不少戏本子都是这位给写出来的,包括曲谱!
可他们却是头一次看到商雪袖这出众到了匪夷所思的身段!
平日里他们也偶尔陪着商雪袖教戏,可大多数是简单做些身段儿上的示范。
这样一场全须全尾、难度极高的绸带舞,且不说编排精良,跳下来就已经足可以见到原先她的功夫该有多么深厚!难怪以前敢叫“青衣魁首”!
商雪袖又带着笑,道:“两位师父,最后这场旋子,是个讨彩的地方。”
两个师父也是懂行的人,就像武行儿翻跟头什么的,都会讨彩,若是台下面不起了叫好声,鼓点儿是不停的!
这么一场好看的戏,要个彩头也不为过,便笑着应了,道:“这个自然,到时候我们晓得。”
“还有,切勿要将这场戏透出去,春茂社和燕春来成名,这场戏极是关键。”商雪袖又叮嘱道。
两个人自然连连点头。
春茂社里面的人人品倒都还淳朴老实,商雪袖并不太担心,转了头对燕春来道:“我前几日试的那次,加上这次,也有十几次了,尤其是今天,你还搭着唱了一次,不应该记不住。”
燕春来点点头,认真道:“我能记住,师父,您的身段设计的和唱词都是合的,我现在想到唱词,都能记起来。中间衔接的不过是些原本常见的身段儿,这难不倒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为难来:“我就怕我跳了,却唱不下来……我没有师父那样好的用气功夫。”
商雪袖摇摇头道:“无妨。你把动作捋熟了,我再想办法。”
法子是早就有了,绸带舞并不是一个新鲜的东西,以前其他的戏里也有类似的舞蹈身段,只是没有这么长而已,用料也不像商雪袖这样讲究。
正因为如此,所以会在手臂附近的绸带处缝两截小棍儿进去,这样就特别容易带起来。
但是这样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可商雪袖也知道,若真的有机会演这出戏,还是稳妥最好。
燕春来自己就会些针线活计,商雪袖让她在绸带里侧不显眼的地方缝了一个细长条的小口袋,小棍儿将将能插进去,这口袋没有缝死,方便随时将棍儿拿出来,用手来挥动绸带。
燕春来也知道这是商雪袖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演戏之中不到不得已时不要讨巧,平日里还是要多多磨练功夫。
只是她想象中边跳边唱一定极难,可是事实上真的开练了,却没有那么不堪。
她这才明白,平日里商雪袖让她练气练嗓,演些唱功戏的时候看不出来,可到了这会儿,便显露出好处来了!
直到燕春来慢慢练出了滋味来,商雪袖才终于有片刻放松,也终于有时间琢磨自己的本行了。
想到她的应功行当这会儿竟然是老生了,商雪袖仍是难免觉得就像做了梦,这期间楚建辞来找过她,仍是关于戏码的事儿。
第396章 寻故旧
燕春来已经在上京小有名气,可商雪袖还不曾在上京露过脸。
就楚建辞来看,是商雪袖小心太过,总觉得在春茂社是寄人篱下,不愿意抢了燕春来的风头,却不知商雪袖另一重顾虑。
商雪袖叹了口气,她知道楚建辞的想法,除了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思,更是担心她随时离开春茂社而去。
她看着楚建辞道:“楚班主,您在我困顿的时候收留我和木鱼儿,薪酬丰厚,礼遇十分;卢先生对我既有师父之教导,也有让头牌之高义;春来这孩子有天份,心思灵活可人却天真厚道;班中人人敬重我,唤我一声‘商先生’,这样的班子,遍天下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个。您放心便是,除非您让我走,否则我不走。”
楚建辞红了脸,连连摇手道:“我怎么会让商娘子走……”
“至于挂牌唱戏……”商雪袖道:“我从苏城到上京之前,已经唱出了名声,现在不挂牌,只是在等候时机,请您信我。”
她虽然这样解释,心中其实是没底的。
不在上京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要回到上京,可真的来了这里,反倒有点儿近乡情怯之意了。
可经由楚建辞这样三番两次的问询,也有些明白,比起这样儿拖着,反而是短期内打响名头才更有利——只是,重回到世人认可的和八绝齐平、甚至比八绝还高的地位,何其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