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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茂社的这一场戏,在苏城一炮而红,且不论戏好,光是“商雪袖”这个名字,便已经足以成为戏迷间的谈资。
徐碧箫已经到了安江关,之前为了寻找他一瞥之下的那个身影,他领着秋声社从东到西的折腾,戏自然是没正经唱过几场,刚挂了戏码演了一天的戏,听到了来自苏城的传闻,当下又要南下。
这回花平嘴皮子都磨平了,又鼓动了戏班子里几个有分量的伶人,才把徐碧箫劝了下来。
以花平看来,伶人同名并不少见,班主以前还不是也叫过“小商雪袖”?
何况这是个小戏班子里的老生而已,一来那位商雪袖并不是唱老生的,二来,就算是要挂班,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班子,没准就是一个拿来引人注目的噱头而已。
而徐碧箫就要为了这么个噱头再返程,那样还说不上要折腾多久,这样戏班子上上下下且不说是不是能赶得及年前到上京,就算是到了,那戏也是肯定要耽搁排练了。
花平看着徐碧箫,这位少爷简直是油盐不进,只得苦着一张脸道:“班主,您要再这么行事,别说班子里人心都要散了,就算是那位真的是商雪袖,她可也不愿意看见您这样啊!您想过没有,她当初为什么让我交了戏本子给您?”
徐碧箫直眉睖眼的道:“为什么?”
得,这位少爷世人称他耿直,文大人还独独欣赏他这副样子,在花平看来,其实就是个傻。
花平道:“她班子里就有小玉桃,有的东西却没留给小玉桃,因为她对小玉桃尽的是情分,她对您,则是另眼相看,恐怕原本是指着您接明剧青衣行儿的大旗啊!”
花平哪里知道自己这一番连吹带蒙的话,已经是猜中了商雪袖原本的心思!
但话这样一说出来,徐碧箫也有些动容——他的确没多想过……当时,商雪袖“归隐”,他只顾着恼火了!
他还没有和商雪袖正儿八经打次擂台,这个家伙就不告而辞了!
那七场大戏,他也没赶上!
商雪袖都没有请他!
现在回想起来,商雪袖做事那么细腻,而他是有多粗心!到了今天,经过花平的告知他才知道商雪袖的深意啊!
花平看徐碧箫动容,再接再厉的劝道:“就算是按照您猜的,春茂社的商雪袖就是那位,也跑不了是不是?而且您且信我一回,这班子,定然也是前往上京的,年前想着去上京发财的戏班子如同过江之鲫,春茂社也不会例外。到时候,您在上京也能见着面儿是不是?”
徐碧箫却不像他那么想。
如果是真的商雪袖,还会再去上京么?
他不知道在后宫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六爷那封联名折子在前,文大人言语模糊在后,而熹贵妃的死讯通传天下,这些,却是千真万确的。
想到这里,徐碧箫的心灰了一大半儿,是啊,他到底在做什么梦呢……商雪袖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啊……
而他的这些心思,却无人可诉。
徐碧箫看着眼前的花平,就连这位对戏知之甚多的龙套,都是商雪袖“送”给他的,虽然不了解内情,却全心全意的打理班子、为他着想。
他秋声社里的伶人,也都在等着他带着他们往更高处走,他也知道不能这样任性下去。
徐碧箫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少年初识愁滋味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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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将近,一轮高远的明月挂在西塞上方,照着大地上草木枯槁,夜霜覆地。
“姝儿……”盛氏盯着手里的万年历,畏畏缩缩的跟在李玉身后,“能不能……”
李玉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道:“休要再提起她。”
他仍然能记起那一晚跪在御书房的地砖上,从地上涌到周身的寒意。
他都不知道当时他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只觉得浑浑噩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盛氏送回了盛家。
盛家是世家大族,李玉只提了一句“愚蠢之至,竟敢插手宫闱”,盛家自然懂了。
但是事实上李玉就算是这样做了,也并没有太大作用了。
李玉知道,他只是自己个儿心里有一口恶气出不去而已,也是不想再听这蠢妇在他身边问当晚发生的事。
那事情,再也不能多一个人知道。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三更~古代的通讯是个硬伤:)
第388章 无处话凄凉
他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霍都李都守,述职之后还是回了霍都,皇上并未多说什么,甚至在他返程前又招他详谈东海口岸事宜,言辞熙熙,极尽关爱。
可一回到霍都,李玉便闻知萧园易主,名花散尽,再想到自家的闺女在宫里已经是名为染病,实则只能囚死宫中的结局,他岂会不懂……皇上这已经是留了情面……
而这一丝情面,在嬉妃薨了以后,也消失殆尽。
李玉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竟然仍要重回西塞!
盛家在他去往西塞之前将盛氏送了回来,说是已经训教过了,西塞艰苦,他身边总不能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自然有修好之意,在外人看来,权老将军多年戍边,劳苦功高,是国之重臣,此时李玉能接了权老将军的差事,自是皇上极看中李玉。
其中苦楚,李玉也不能跟外人说!
盛氏的兄长盛一平还道:“若再有违逆丈夫之举,但凭休弃。族内有好女,愿续秦晋。”
言外之意,若是盛氏再扑腾,他爱如何就如何,她和盛家已然无关了,而为了不失掉这门实在的姻亲,他们情愿再送好女以为继室。
这话,是当着盛氏的面儿说的。
所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盛氏的表现非常的温顺,甚至近乎呆愣。
李玉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只要不要再愚蠢坏事,哪怕是个傻子他也认了。
只是今日再听到盛氏发声提及“姝儿”,他心中难免不喜。
他知道盛氏在想什么……那一年,他也是年关刚过,进京述职……
窗外大雪纷飞,饶是屋内尽可能的摆了火盆,也仍是感到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一丝丝的钻到骨头缝里。
他呵了一口气,继续沾了浓墨,头也不抬,一笔笔的在折子上写着东西,道:“皇上今年没召我进京述职,”他笔尖停顿了一下:“你就当姝儿不在人世了吧。”
盛氏便轻声的呜咽起来。
李玉皱了皱眉头,“啪”的一下扔了笔。
盛氏吓的一哆嗦。
李玉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一字字的道:“好好把承儿教好。他生母已经没了,你就是承儿的母亲。”
他站起身来走到盛氏前面,盛氏顿时被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中。
“我自来到西塞,身边儿只有你一个人,若你能生,早就有了。你总不会想要我因为嫡子的缘故,去另外求取盛家的闺秀吧?”
若是以往的盛氏,恐怕已经怒冲了头脑回嘴了,可当时她兄长说的话,还在耳畔。
她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道:“我会将承儿当亲生儿子看待……我们两个,也只剩他一个了。”她再也不敢提进了宫、现如今在婉妃的位置上“养病”的姝儿。
她说的凄凉,李玉浑身那股怒冲冲的、阴郁的劲头顿时泄了下去,竟是只有满心苍凉——他李玉,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际遇?
人生的波浪起伏,竟只是缘起于当年那出《西厢记》的一念,想想也觉得荒谬,可这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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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迁并不在陕州,而是在西塞。
萧迁携着赛观音在押解差役的“护送”下,一路往西北而行。
原先旨意上也是说着去北地,可半途却又折向西边儿,不用想,也知道是怀远侯府到底舍不得他去北地,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法子——只是皇上怨念深重,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将他从流徙北地改往西塞。
此刻萧迁正在病榻之上。
自打听闻熹贵妃的死讯,他便日益萎顿起来。
屋中药香弥漫,萧迁是个讲究的人,即使是病中,也极是注重容仪,只是因为染病人愈发的清癯。
他也不在床上喝药,赛观音端了药,放在了桌子上,这才扶了他下床。
因为她腿脚不便,这样的搀扶其实只是虚虚的扶着而已,萧迁并不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赛观音身上,每次都是勉力自行走到桌边。
萧迁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心病而已。
赛观音仍然眉目舒展,从不在他面前露出悲悲戚戚或者伤心难过的神色来,哪怕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正因如此,他益发觉得心中的这股哀恸无人可诉。
他知道,若他说出来,赛观音一定会面容平静、语音安详的安慰他,替他纾解心中抑郁,也会温婉的劝慰他:他做的够多了。
是的,他尽了力……可这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萧迁端起了药碗,正要饮下这几乎不起作用的汤药,就听外面有人敲门,他便放下碗道:“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是流徙至此,已经打通了关节不需要去做劳役,但也不好再雇佣仆役太过惹眼。虽然二人过了那么多年使奴唤婢的日子,到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样样儿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