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台下的看客们,后台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唿吸。
楚建辞就在台下,就看着她的台步端正,每一步都与鼓点吻合无比!不由得暗自在袖子里捏了个大拇指,这身段!一点也不比卢松茂差!
更让人心弦微动的是,甚至能直接从她拂袖、挽袖、端带、转身、正冠、捋髯这一套极其熟捻、如同行云流水的动作上看出来,她如今饰演的是一个心事重重之人!
第377章 生韵致
台后面一群人挤在最靠近戏台子的帘子后面听声,在提心吊胆和期盼中,一阵幽然的声音从商雪袖口中吐露了出来。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细密的轻叹声!
戏这东西,有一样感觉是只能体味却不能言传的,那就是“韵味”。
有的伶人,嗓子极亮极好,可穷其一生都没法子成为顶尖的名伶,就是因为少了这种东西!
大部分的伶人,是要到年纪长了,生活阅极其丰富的时候,唱起戏来才有了这样的韵味。
而比起唱的韵味,更难得的则是念白!
不然怎么俗话说“千斤念白四两唱”呢!
不懂行的人,或许看个热闹,觉得音儿高,唱的响亮就行了,可内行的戏迷,一句寡淡如白开水的念白,就足以让他们对一个伶人下了定论!
有韵味的念白和唱,是直接对着看客的心而唱的,打动的,自然也是看客的心!
商雪袖这一句念白落下,后面便是细密的一阵轻锣声。
台下的众人仿佛如同看到寂寞宫廷中,一阵秋风扫过梧桐,发出刷啦啦的轻响,而台上的那个角色仿佛也感受到这阵轻寒,发出一声喟叹,那喟叹悠远绵长,又逐着那阵秋风消散了。
要知道,这只是一句念白而已啊!
艳春来眼睛亮了起来,她就知道师父能行!
她没有注意她自己心里又一次用了“师父”这个字眼儿,只是全神贯注的侧耳听着台上。
接着是一段自报家门的念白,这场次因为是杨四郎的独角戏,所以商雪袖并不曾和艳春来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这足有百十来字的念白,她竟然就这样念出来,一字不差!
那些幽暗的冷宫岁月,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日夜里在脑海里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戏,让她开口便如同在眼前,流畅无比。
她抖了抖袖子,又是一声长叹,最后一句“好不伤感人也”已经略带了些哭腔,与此相配的,一方雪白的袖子自自然然的被她一抬手便拈了一角,做出了拭泪的动作来。
这动作却完全不似女子,别有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观感!
楚建辞管不了旁边儿的看客,可他自己是知道的,台上这位商娘子,实是个青衣行的女伶啊!
她这是如何做到的?
后台的人只能听声儿,看不见商雪袖的动作,可乐池里面的师傅却已经看呆了,直到商雪袖收了袖子,眼风几不可查的扫向了乐池,乐队师傅才意识到他们出了岔子了!
这会儿应该给鼓点和琴笛了!这个哭头结束就是应该开唱了啊!
楚建辞想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可这是正儿八经的台上!商雪袖只能自己个儿圆过去!
她透了一下袖子,复又无奈的喟叹了一声道:“咫尺至亲不得见,伤春悲秋年复年!”
乐队师傅这才就着她凭空多出来的这句念白接了过来,一阵悠扬的伴奏声音响起,商雪袖开了口。
她想,她是应该感谢谷师父的。
或许也应该感谢自己,从未放弃过,即使嗓子坏了,她却不甘心就此连用气的功夫都丢下。
每个清晨用这副破败的嗓子,用胸腔、腹腔导出来的气催发的那一声声的喊声,终于从原先嘶哑到连不成声,到说戏时能毫不费力的轻声连贯的唱出来,再到今天。
而对于后台春茂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嗓音。
卢松茂的嗓子,是不错的,高亢明亮,平心而论,一对比起来,商教习的嗓子似乎不如卢松茂的。
可是,不一样,真不一样……甚至都不能放在一起比,也不应该!
低沉处如同折戟沉沙,仿佛那深水处,还有着激不高的泥沙翻搅,水流余韵。
高亢处,也并不如何高亢,如同月隐云后,又是让人想拨开云雾露出那一轮明月来,又是让人觉得这样也别有一种隐约之美,甚至比前者更引人入胜!
声腔曲折处,虽嗓音暗哑,甚至还略带着粗粝的感觉,却好似巨笔走龙蛇,悬书于峭壁之上!那笔锋虽粗,可一笔一划却丝毫不差,细细辨认过去,原来每一处落笔都称得上精致到了极点!
声腔平平处,便如同平沙落雁,那大雁斜斜掠过,翅膀轻轻扫过地面,似是激起了飞沙,又似是不带片尘,只如同扫过人的心尖上,即感安然,又觉失落……
有了刚才乐队师傅忘了伴奏这个小岔子,艳春来心里一直谨记着自己的角色,看商教习这段已经唱到了尾声,便悄悄的移步于戏台子左侧的出将帘子后面。
待到商教习一句万分惆怅凄凉的“梦里团圆”唱完了,艳春来便发了声。
这一声脆而甜的“丫头”出来,艳春来便挺胸凹肚的迈着旗步,甩着帕子旁若无人的上了场!
众人才如梦初醒,而商雪袖也暗自在心里夸赞了艳春来一番。
如同她给艳春来说戏的时候提及的那样,杨四郎流落番邦,不得已改名木易招赘驸马。
就算是本朝里普通百姓做了人家“倒插门”的女婿,地位都不高,何况,他尚的是本就高高在上的公主!
所以老生要额外加进去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情绪在内,而铁镜公主,则一定要气势强大,整座驸马府,她是横行无阻可以长驱直入的!
艳春来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商教习教给她的几出戏,她学会了以后,卢松茂曾找她聊过,说的不外乎是有了这位商教习,跟她演起戏来比以前轻省、得劲儿多了!
艳春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的水平已经在商教习的指点下慢慢的提高到了比卢松茂等人还高的地步,所以她其实是带着他们演的。
可今日和商教习正儿八经的这样来演一场戏,她才知道什么叫一个“带戏”!
这不是教戏的时候!
这是在台上!
商雪袖自然不会低就艳春来,而是全力以赴!
不知不觉,艳春来已经被她带着走了,不光是眼神,不光是动作,也不光是唱段,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艳春来如同做了一场梦,在这场梦里,她便是那个铁镜公主!
第378章 不留名
于艳春来而言,杨四郎的长叹让她揪心,默然不语让她不快,屡次猜测他的心思猜不中又让她有些焦急,灵光一闪猜到了让她欣喜,他的身世真相大白让她肃然起敬,又心中担忧,他要探母而无法成行让她不由自主想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她愿意为他盗令,可又担心他这样儿的人物,回到故国以后一去不返。
种种她的这些婉转难言的公主尊严和女儿心思,都在商教习或蹙眉、或捋髯、或横波一瞥中,被她引了出来!
这是艳春来唱的最好的一次!
她终于又有了更深的体会,她那样的带戏根本不叫带戏。
真正的带戏是要像师父这样儿的……能让跟她一起演戏的人如沐春风,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功力来!
很快艳春来的感受,但凡与商雪袖有对手戏的角色都感受到了。
大家演的畅快,可心中却是滋味难言。
幸而,这样的人物,这许多年走遍大江南北也不曾见过一个,否则他们还拿什么吃饭?
这一整场的一个多时辰的《南北和》,竟然就给商教习这样演下来了,而且丝毫不生疏!
众人甚至忘记了她原本是个青衣教习,以往是个倒了仓的旦角儿,仿佛她原本就是老生行的名角儿,这出戏也是她惯常演的一样!
而台下的人则看疯了!
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一个戏班子?
青衣标致漂亮、嗓音华美!
那饰演杨四郎的老生就更不用提了,扮相俊美,身段利落,唱功老道,竟透着难以形容的一股子韵味,极其出众!
散了场,还有人回头看着戏码牌子议论着。
打从明剧风行,一起风行起来的还有青衣挂在老生牌子之上的习惯,可那也得是有本事的青衣才行。
今个儿这艳春来是不错,可距离那位演四郎的卢松茂,可差的远了去了,竟然能挂在卢松茂上面,也是奇事。
又有人指着戏班子的名字笑道:“这戏班子名为春茂,春在茂先。显见得是要捧艳春来的,也难怪艳春来压在卢松茂上面儿了。”
还有的人已经在问明晚上的戏码了,得知并没有卢松茂的老生戏,倒是颇为遗憾,嗟叹而去。
商雪袖摘了帽子和髯口,脱掉身上的蟒袍,将这些都挂好。
艳春来已经极有眼力见儿的倒了一水盆的热水,端进了自己个儿上妆的小间,请了商雪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