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春来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道:“弟子谨遵教诲。”
商雪袖又放柔了声音,道:“你现在是我的弟子,就更应自爱,当年萧六爷做了曲部主事,运筹多年,才为伶人换来一个自由身。若是自身行得正,怕得谁来?最怕的就是自己个儿反觉得戏子低贱,什么都不敢大声说出一个‘不’字!”
她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站起身来,环顾着众人道:“今天台上能站台,明天就能下去陪花酒;今天台上能演粉戏,明天怕不是要陪客过夜?”
商雪袖说的丝毫不掩饰,甚至有些粗俗,然而必须这样说的直截了当,才能起到效果:“一步步的,岂非伶人们自己倒退回去了?若真是这样,非但辜负了萧六爷的一番良苦用心,连我自己也要说一声,戏子被世人看不起,同娼伶相提并论,实是活该!”
“你不要想着,这是我一人所为你担不起!”商雪袖低沉的嗓音难得的带了几分凌厉:“别人我管不到,若是你,我便再也不认你这个弟子。”
艳春来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只重重的点头应道:“师父,我不会的!”
楚建辞在旁边儿看着,他如今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名伶!
这样的从容态度、绝世风华!
初见时,她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薄雾,那薄雾,似是世事沧桑、生死离别将她真实的容样遮挡其后,如同雾里看花,仿佛正因如此才更加引得人想要看的真切一些。
而随着那日她在空白的伶人牌子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商雪袖”三个字的时候,薄雾瞬间散去。
她不再抑制和隐藏什么,如深蓝色夜空中云开月明,一轮清辉华光一下子溢满了他的双眼。
而那时她双目中的神采,和今天是一样的,那么夺目,那么无所畏惧。
商雪袖。
唱明剧的人,还有谁不知道这三个字呢?
楚建辞当年领着班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一场商雪袖的戏,可还没有看到的时候,这位“明剧第一人”就匆匆归隐只留下那堪称绝唱的七出大戏。
楚建辞是真想看,可票价已经炒到了他支付不起的地步!
直至今日,哪怕商雪袖就在他春茂社里,楚建辞心里也仍然有着遗憾。
在清楚的知道这遗憾再也无法弥补后,这种遗憾甚至达到了痛心的地步。
商雪袖的青衣,真的成了绝响了。
就算是云开雾散,商教习对他表明了身份,可她身上仍然有那么多引人探究之处三年多以来,她在何处?她又为何归隐?
那会儿她的嗓子是好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曲部流传至今的传说,但若说归隐是因为她提前知道自己会失声,岂不是有些荒谬?
可是当时她以商教习的身份来应聘时,楚建辞还记得,商雪袖并未否认他说的“倒仓”这个原因。
然而这一切,楚建辞都无意、也不能深究了。
他思绪万千,最后却只是等商雪袖全部说完了,才清咳的一声,站到席前,道:“商先生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我的为人,咱们处了这么多年,各位也知道,以前没有过,以后更不会有什么由我牵头的龌龊事我也会将这条写到班规里面儿,若有违背,春茂社容不下这号人。”
他又笑着道:“不过要是哪位被小姐什么的看上了,要死要活非要嫁,或是和什么秀才公子两情相悦,我不但不怪,还要包个大大的红包!”
众人哄笑起来,又有人道:“班主你亏了,先得狠狠的要一笔彩礼,然后才能包红包呢!”
这场拜师宴极为热闹,不请外人,就是春茂班子里自己的人乐呵乐呵,闹到了夜半方才散去。
第382章 追寻
班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今日这个拜了卢松茂为师又收了艳春来为徒的商教习是商雪袖。
这是商雪袖的意思,她那日在伶人的牌子上写了商雪袖三个字以后,却将那牌子扣在了手下。
“救场”之事,偶尔为之,可她却深知她仍有不足之处。
“楚班主,请允我和卢师父习学一段时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这段时间我不挂戏。”商雪袖道:“也切勿透露出去。”
楚建辞并未多想,只当是商雪袖原本是青衣魁首,时隔三年,再从老生这行当重出梨园,自是希望毫无瑕疵,不坠了“商雪袖”的名头!
他自是也期望着商雪袖在这春茂社中,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这场拜师宴和收徒宴之后,商雪袖每一天里当真安排的极满。
上午是铁打不动留给艳春来的。
商雪袖既然正式收了徒,而艳春来着实也是个人品不错的女孩儿,便更加的尽心。
她将护嗓子的方子也写给了艳春来,饮食禁忌也是打手板儿打了几次,终于让她戒了喜好吃辣的毛病。
下午则请了卢松茂——现在商雪袖称他卢师父,她在台上练功,而卢师父则在台下提点提点。
明剧这块的戏,商雪袖全然不需要再学的,毕竟她是受过萧六爷亲自指点的人,论教戏说戏,天下无人可与他匹敌。
对于那些经过她的手而编演而成、甚至本来就是她写的戏,里面每个人物的情感、唱腔、做戏早已经被她嚼烂了。
可她深深觉得之所以余梦余、邬奇弦那样的人能将明剧唱的那么入味,恰是因为二人因为北戏、南腔成名,底蕴极厚!
而她在这方面欠缺就太多了,她迫切的希望和卢师父学一些传统老生戏!
此外,她更希望在基本功上有个人能时时的监督着她,让她别一不小心露出了旦行的习惯出来——那样的话,一个老生难免演的女里女气——这是坤生常有毛病,她却不万不能容忍自己也有这样的毛病!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之感,她盛名在身,卢师父教授她,总是不敢太严厉,起码和梁师父是没法比的。
一朝烟云散,旧故无处寻。
现在的她,想要找六爷、找几位师父,真的太难了。
她又练了一趟整云手,卢松茂在台下看着这位“弟子”,心中暗叹:说实在的,他哪配给这位做师父呢!
若说唱戏这碗饭是老天爷赏的,商雪袖真是卢松茂所见过的最得老天爷厚爱的人了。
悟性那么好,只要有不那么恰当的地儿,他只要提过一次,商雪袖就绝不犯第二次。
更兼她身段儿始终不像寻常青衣那样软绵绵的——卢松茂自己个儿也品出来了,这和商雪袖当年唱旦行的时候演的戏有关!她并不只偏唱功,不像有的青衣只会抱着肚子演唱功戏,而是武旦、刀马旦样样儿都来得,而且还不少演!
实打实的是个全才!
正因如此,她身姿才柔软里带着股子矫健劲儿!
也正因如此,她竟然连武生戏都能演!
在卢松茂眼里,她演的最好的就是短打武生戏,敏捷活泼,灵动潇洒!
要知道余梦余年长,已经多长时间不太碰武生硬戏了!
而邬奇弦归隐还在商雪袖之前!
即使邬奇弦还在唱戏,可深究起来,他不是娃娃的时候就开始学戏练功,打上面儿,还差着些火候!
假以时日,怕不是武戏上面都能和小玉楼、活猴儿李一较高下?
————
春茂社在海安羁留的时间实在太长,待到启程往东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时分,而此刻徐碧箫正带着花平在河海城里面瞎打听。
这件事儿着实不靠谱,徐碧箫只知道霍都擦肩而过的那艘船往东边儿走。
可从霍都起航,到河海,中间大大小小却要停靠十来个码头或小港口,鬼才知道徐大公子要找的人会是在哪个地方下了船!
尤其是徐大公子言辞模糊,不肯和班子里的人说明白他到底要找谁。
花平也不懂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苦了他一个,每次停靠必定被徐碧箫拽了下船到处打听。
打听的地方不外乎各处戏园子,可一直到了终点河海城,徐碧箫都不曾听谁说起有那么一个像商雪袖的女伶挂班出演青衣。
花平若要跟徐碧箫质疑他是不是看错了,徐碧箫就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一吵就是半天。
他只得委婉道:“文大学士的约,你已然错过了。文大人不计较,复又带了信儿给你,让你万勿错过万寿节,现在时已深秋,差不多也该往北走了,不然时间赶得很。”
“再去一次海安好不好!就再多走一个地方!”徐碧箫恳求道。
花平只得应了,反正徐大少爷有钱,哪怕这一路一出戏都不唱,也断然不会屈着大伙儿。
好么,花平看着这一个戏班子,从西到东,如同在自家花园里闲逛似的,他不由得怀念起以前的时光,自由自在,何等畅快,而今竟然像一个跟着徐碧箫的老妈子!
待等一班子人到了海安,四下里打听,仍是没有!
倒是听说有个小戏班子,有个姓商的教习为了救场临时串了个杨四郎。
徐碧箫虽然自己嘴硬,可不由得也有些怀疑起来了——那天在船上见到的那个背影,真的是商雪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