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她们可怜、惋惜,却并不觉得有向她们说明的必要。
看着秋海棠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纤细的手甚至攥出了青筋,商秀儿又一次觉得厌烦透了。
苗娘子已然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眼里挂了两泡眼泪,“活梦梅”只拄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商秀儿和秋海棠两人就这样在月亮门前僵立,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道:“商姑娘。”
是松香的声音。
还是那么刻板,语调毫无起伏,可商秀儿听起来却如蒙大赦。
松香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道:“六爷有话说。”
话音刚落,秋海棠的手似乎松了松,眼睛里终于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来,但随即却又咬了咬红唇。
“六爷问商姑娘,这个月初带你去看过筱桂花的《游园》,上个月带你去看过夏芍儿的《游湖》,游春思春在戏里不少见,当时留下的题目是,同是春光,有何异同。姑娘可想好怎么作答了没有?”松香垂着两眼,语气略带了些严厉,目无表情道:“六爷又说,入了春,特意放松了课业,每天空出了点时间让姑娘出来逛逛园子,不是让姑娘到内宅里争奇斗艳的。”
第37章 偶遇
商秀儿的脸刷的就红了,如同被人扇了一耳光在脸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的嗫嚅道:“已……已经差不多了。”
松香抬眼看了一眼商秀儿,表情有些怪怪的,道:“六爷说,如果商姑娘已经准备好了,那么现在就过去回话。”
商秀儿有些心虚的道:“这……距离回课的日子还有几天呢……”
松香话已带到,也不答话,转身便出了月亮门。
商秀儿本就忐忑的一颗心更加着慌,急忙掰开秋海棠的手指,连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便匆匆跟在松香的后面,脑子里却转个不停的想应该如何应对萧六爷这次的提问——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而且因为方才的这场突如其来的聚会和莫名其妙的敌意,她的心更乱了!
秋海棠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商秀儿苦笑了一下,她跟着萧六爷去观戏,完完全全是个又苦又累的差事,每次都战战兢兢,生怕漏掉一句词、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萧六爷就会发问。这是在观戏的时候,回到萧园以后更累,看一次戏,十天半个月里脑海都要反复琢磨咀嚼,直到深入脑海忘也忘不掉,因为萧六爷可能会突然拎出来一场半年前看过的戏,问她,当时那个班子是怎样演的?若是她应该怎样演?在她看来其他角色又应该怎样演?
商秀儿若答不上来,萧六爷也不批评于她,只是眼神那样一扫,便能让商秀儿自己出一头冷汗,如芒刺在背!
她是真的怕这位天下第一教习!
想到这里,商秀儿试探着、轻声的问道:“松香小哥,萧六爷心情怎么样?”
松香头也不回,道:“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好揣测六爷的心情?”
商秀儿没有法子可想,脚步越放越慢,道:“我,我其实没有准备好六爷布置的课业。”
“商姑娘说差不多的时候小的就知道了。”松香边走边道:“以前姑娘回课都是胸有成竹,可从没用过‘差不多’这样的词儿。姑娘请宽心吧,六爷也是猜你没准备好,差小的去把你喊出来而已。”到了路口,松香停住了脚步,躬身道:“前面就是莺园了,姑娘自己认得路,小的就不带路了。”
商秀儿失魂落魄的走着,她没有进莺园,反而不知不觉的走向了莫忘居,她总觉得自己有话要问萧六爷,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在门口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莫忘居的门却突然打开了,萧六爷正送了一个人出来,似乎是访客,她急忙偏了脸站在旁边。
两个人闲话着经过她的身边,她听到了那访客停在她身边,“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低了头,暗暗责怪自己没规矩。
萧六爷送了那人出去,片刻便又回转了来。
商秀儿还在路边站着,在刚才短短的一瞥中她看到那人留着络腮胡子,似乎脸盘并不大,所以给她的印象也只有胡子了,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身前的萧六爷道:“笑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是谁?”
“他是李玉啊。”萧六爷看着远处。
这下商秀儿笑不出来了,她情不自禁的揪紧了胸口的衣襟,颤声道:“他——他就是李玉啊!他认出我来了吗?”
“认出来了。”
“那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在我萧园里,他不会来萧园要人。”萧六爷仿佛浑然不在意一般,说完便进了屋。
商秀儿呆呆的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方拖着步子往莺园走。
进了屋,没有看到谷师父,反倒有些庆幸自己这副又颓废又害怕的样子不会有人看到,只拿了块帕子沾了水,瘫坐在窗户边上的书桌旁边,用帕子盖了脸,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的*消了些,似乎心里也平静了一些——既然萧六爷不怕,那就没事吧。
她在想内宅。
今天她承受了秋海棠的敌意,虽然无辜,但是她自己并不是没有责任的。
原本可以拒绝这场邀请,她没有开口,反而进了内宅,所以后面的事情她无法控制,也没法应对——究其原因,到底还是她内心有些好奇。
她好奇萧园里的女伶们,好奇她们平日如何消遣,好奇赛观音和她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除了好奇,她还怕得罪了这些萧六爷的女人们,寄住于此,在她们的眼里自己又多得萧六爷看重,不卑不亢,这四个字说起来多么容易,可是却难以做到。
商秀儿摇摇头,帕子已经由微凉变得温暖,她的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她商秀儿于萧园,终究是个过客,萧六爷教她,却不曾让她拜师,想也知道,是想表明教过以后不希望再有什么牵扯吧?
这也原本就是她的意愿啊!学成之后,她要离开这里,走遍天下,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成为能和那些名角儿齐名的伶人,既然如此,在意是否会得罪萧六爷内宅中的娘子们岂非多余?
但是,商秀儿放任着自己坐没坐姿的靠在椅子上,窗外的春光正好,她也是真的为她们可惜着。
描写春色的戏里多么常见,但大多在演绎的同时,也都会伴以伤春之意,杜丽娘有“锦屏人忒看地这韶光贱”之感,张生也会说“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戏里修炼了千年的白蛇都会唱“桃李花开水自流”,就连王宝钏在唱着“屈指算惊蛰到九尽春”、做着挖野菜的动作时,何尝不是一吟三叹的自怜着十八年耗尽青春的命运?
无论男女、无论寿数长短、无论贵贱,时光易逝。
商秀儿有多么可惜活梦梅她们,就有多么庆幸自己的青春不曾辜负。
她呆呆的看着书案上自己写了一多半的课业,心里总是觉得她们最好的时光在进入萧园的时候就终止了。
这次课业和以往是不同的。
商秀儿知道萧六爷说戏有讲究,如寒冬的时候讲《南天门》,秋天的时候讲《西厢记》的《长亭》一折,都是应着四季景儿的。
第38章 所谓虚度
幸得萧六爷这样安排,商雪袖对这些戏的感悟的确更为深刻。但这回本应该一个月一次的说戏竟然拖到了三个月,商秀儿的回课一直到春末夏初时节才放到了萧迁的书案上。
这期间萧迁没有派人来催,商秀儿也没有问为什么,她觉得大抵自己摸对了路子,这次萧六爷恐怕是刻意让她心无旁骛的体验这段完整的春来春去的。
萧迁皱着眉头看着一厚摞誊写的工工整整的课业,商秀儿虽然准备的自觉得颇为充分,但站在萧六爷面前解释时仍然有些忐忑,可是出乎意外的,萧六爷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问许多刁钻的问题,反而似乎兴趣缺缺,心思没有在这次说戏上,商秀儿得了一声“尚可”,便被萧六爷摆手请了出去。
商秀儿出了莫忘居,轻轻松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不甘心,她本以为这样长时间的准备,可以得到萧六爷更多的指点。
她回头看看轻轻摆动的竹帘,仍可看到萧六爷坐在窗边,幽青的竹色里静静的沉默着。
萧迁不知不觉坐到了日暮时分,屋里暗了下来,丝丝缕缕的残阳的光线费力的穿透竹帘,在他面前的纸张上留下一道道的明暗光影。
在商秀儿这份答卷里,最触及他内心的便是“辜负”二字。
戏词里有云“有花堪折直须折”,他何尝不想呢?曾经他那么想培养浇灌出一朵名冠天下的花,可在含苞待放的时候,花茎却生生折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花枯萎凋谢。
他纵然不想辜负,无奈这朵花却再也不愿意回应他了。
萧迁叹了口气,拿起了这一摞纸,刚起身,就听外面有动静,有人点燃了蜡烛,光融进了屋内,他清了清嗓子,道:“无需点灯了,我正要出去。”
外面的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却没有出声。
萧迁转了身,手几乎抓不稳纸张。
昏昏暗暗中,那人的身影消瘦修长,萧迁知道是她素日站立都极其费力,所以只能倚门而立,可却仍觉得这景象这般美好,这身影如此曼妙,如同梦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