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秀儿此时深深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抽身离开,她再对萧六爷内宅的莺莺燕燕感兴趣,也不愿意和她们打交道,但却不知怎样才能拒绝。青玉青环都不在身边,她茫茫然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丫头还在旁边矮着身子等待,只得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道:“既然是苗娘子相请,你带路吧。”
进了月亮门,商秀儿就算是心里郁郁,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内宅的春光更胜比外宅十分,红廊绿柳白-粉墙,一簇簇或高或矮细致修剪的花树,零星错落的怪石,远的楼阁,近的亭台,随处都能体会到当时建园时的匠心。
一阵喧闹声传来,商秀儿抬眼看去,在一株极高大的桃树上一个丽人正在荡秋千,春风舞处,裙袂飞扬,桃花纷乱,正有飘飘似仙之感。那丽人似乎看到了正在门口处的商秀儿,脚下略微用力,那秋千几乎荡平,忽的她双脚又离了木板,双手握着绳儿,竟在高处又翻了一个花儿,引起下面一片莺莺呖呖的叫好声。
桃花树下是一片大大的空场,似乎转为摆宴所设,此刻铺设了十来个案几和毡垫,有的娘子正仰望着拍手叫好,有的则拈着一支桃花懒洋洋的斜倚着,有的则两两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团扇遮住了她们姣美的面庞,只露出白皙的耳垂,上面的明铛微微晃动着,略高的一个凉亭上,“活梦梅”正在和那位苗娘子说着什么,看到商秀儿,便遥遥举了杯子,行动端地是又疏狂又潇洒。
商秀儿看着那位第一次见面的秋千丽人,倒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一年前见到的那些个娘子们,都是伶人出身,想必这位也是,因此身上有功夫也不足为奇。
但即便心里不惊奇,这景色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美人行乐,春色无边,她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真的是一幅极好的画卷啊!
不过一会儿,那秋千上的丽人才一跃而下,看着商秀儿这边。
此时那些之前专注的看着丽人荡秋千的娘子们也顺着丽人的目光,看到了商秀儿。
苗娘子已经从凉亭上下来,脸上倒是十分欢喜的神色,快步迎了上来,娇声道:“商姑娘,来这边!”说罢就牵着商秀儿的手,走到一个案几处坐下,还殷勤的倒了杯酒。
商秀儿成了这群女眷眼中的焦点,颇有些不自在,她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不要说跟萧六爷学戏之后,就是之前,也从不曾同有钱人家的姬妾这样平起平坐过。
她看着苗娘子,对方娇俏的略有些圆润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愈发不知怎样开口回绝。
正尴尬间,“活梦梅”坐到她旁边的案几那,手里还是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笔直修长的双眉一挑,道:“苗娘子莫要难为商姑娘,她现在身边有谷师父跟着,别说喝酒,外面的东西都不能轻易入口。”
苗娘子用手掩了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忘了这点了,那你别喝了吧。”说完把商秀儿面前的酒杯拿到自己那边,想了想,把各色点心也挪到了自己面前。
商秀儿笑了起来,她有些喜欢这位娇憨的苗娘子了,便轻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园外呢?”
苗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我有个本事,能听声儿。刚才你在园子外面唱了一句吧?”
商秀儿有些哑然。
其实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在外面开过口唱戏了,这个禁萧六爷一直没解过。就是在方才,或许是春色太好,或许是忽如其来的那一点小小的惆怅,她才忍不住低低唱了那么一句,竟然就被隔墙的人听到。
苗娘子道:“我不小心和她们说了,所以各位姐姐们都想见见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瞄了刚才荡秋千的丽人一眼,商秀儿没有忽略掉。
商秀儿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娘子,在她见过的几位萧六爷的姬妾里,有的娇憨,有的英气,但还没有如同这位这般美貌的,可能因为打秋千的缘故,不曾梳髻,只是一头长发随手用玉环束在脑后,双眼那么明亮,脸庞泛着桃红,嘴唇丰满嫣红,几缕发丝随着汗贴在腮边,整个人艳丽妖娆,又透着一股自信的劲头。
她从没见过这样张狂的不加掩饰的美。
那丽人看到商秀儿凝目望过来,嘴角弯了起来,道:“商姑娘,我姓秋。”
商秀儿见她并没有站起身来,便也稳稳的坐着,遥遥点了点头,道:“秋娘子。”
第36章 秋海棠
秋娘子又肆意的笑了,眼风扫过苗娘子道:“青儿不老实,她听了你唱的那句以后,明明说的是观音娘子,并不是你。”
苗娘子脸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色来,刚想说些什么,商秀儿却在案几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并不理会秋娘子,只微笑问道:“原来苗娘子闺名是青儿吗?”
苗青儿感激商秀儿不怪她,反而帮忙将话题引开,急忙摇头,道:“哪有什么闺名,是我做伶人时的艺名罢了。”
商秀儿对“苗青儿”这个名字不太有印象了,但能进入萧六爷的内宅,又联想到以前观音曾经说过“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唱戏的”,想必她也曾是个出众的伶人吧?
她正在记忆里细细翻找,那边秋娘子却不依不饶的道:“我就不信,观音娘子恐怕是最不喜欢春光的一个人,怎么会让人推了车子出来游玩?还兴致高昂的唱起戏来?所以让丫头请了过来,看到底是不是!”
商秀儿脸色骤变。
秋娘子这一番话实在对赛观音太不恭敬,无论赛观音对她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但商秀儿听了谷师父的话,觉得她也是个心智坚定值得尊敬的人。眼前的秋娘子拿赛观音的双腿说事儿挑衅,实在让她觉得无可忍耐!
然而秋娘子似乎没看到商秀儿这边变了脸色一样,也不管苗娘子那快哭出来的样子,又道:“我们这些人耳力没有苗娘子好呢,但既然苗娘子都有听错的时候,想必商姑娘唱戏酷肖观音娘子了?”
还未等商秀儿开口,她又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当时进了萧园,还以为能亲耳听到名动天下的赛观音唱戏,也让我等不入流的小伶人长长见识,学点本事,没想到直至今天,也没听她开过金口,说实话真的遗憾极了。既然商姑娘的音色连苗娘子的耳朵都骗过去了,不如让我们这些没福气听观音唱戏的人见识一番,解一解这么多年的遗憾,可好么?”
她嘴角噙着笑,仿佛丝毫不觉得她语气间不但对观音轻慢,而且对商秀儿也不尊重之极,这哪里是待客之道,只是将商秀儿当作取乐助兴的人看待罢了。
只转瞬间商秀儿便起了身,因为行动太快,竟然掀翻了面前轻巧的案几,发出了一阵巨响,酒洒了一地,只余下空酒杯在一片寂静中转过来转过去,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
商秀儿只平静的看着秋娘子。
人是美人,虽然席地而坐,却仍是风姿绰约,白底的素锦上绣着一簇一簇的粉色海棠花,披在肩上的罗纱也有同样的刺绣,只是不成簇,零零散散的绣在上面,站立时人如花枝,行动时那罗纱飘飞,带着上面绣的花瓣绕着人飞舞,仿佛花就从她身上落下来一般。
商秀儿的怒气突然就熄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来秋娘子可能是哪位了。
北地曾有一位极红的女伶秋海棠,相貌艳丽,性如烈火,尤以武功见长,最是擅长短打戏,她是早有耳闻的,但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几年前就再没有听说过秋海棠的消息了。她虽然没看过秋海棠的戏,单从她在秋千上那一番特意做给她看的技巧,也知道一年前的自己定然是不如的。
她沉默的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知道每个人都曾经在红氍毹上盛放过夺目的炫丽花朵,这里面的美人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头低于过昔日的“九龄秀”。
她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交织着惋惜和恨意的情绪,不是恨眼前咄咄逼人的秋海棠,也不是恨那些旁观的娘子们,她甚至有些了然秋海棠为什么突然发难。
是萧六爷扼杀了她们,将她们囚在这看似美景无边的萧家后院里,天下之大,她们剩下的时光,也不过是用来拈酸吃醋、勾心斗角的来争萧六爷这一个男人罢了。
她们实在可悲,可是她却不能恨萧六爷。
商秀儿转头向园外走去,或许这是失礼的,但她从来就不知道和妾侍的相处之道,也不想知道。
非但满园的看客没料到商秀儿一言不发就这样离开,连秋海棠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只呆了瞬间,她便快步追上商秀儿,一把拽过商秀儿的手腕。
商秀儿不得不转过身来。
秋海棠咬牙切齿的道:“观音娘子都不能陪他看戏,凭什么你能?凭什么你抢了赛观音的位置?”
商秀儿一字不落的听清楚了她的问话。
的确,从她搬入了莺园,但凡霍都来了萧六爷关注的戏班子,那么在他身边陪伴着观戏的人一定是商秀儿。
从萧六爷答应指点她唱戏那天起,赛观音就再也没陪萧六爷出去过。
原来正因为这样,所以内宅里才对她敌视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