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用的课业?
梁师父道:“若只想做个一人成名的旦角儿,哪用如此麻烦?现成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六爷,他要的是一个全才之人,所谓‘全才’,决不是生旦净丑样样儿都来得的意思。作为一个名角儿,在班里,绝不是俯就众人,而是能带着其他人一起拔高。戏有十分,在台上能调动大家伙儿演到十二分,这才是真正的名角儿。所以,这个角儿,非得要各行当都有很深入的了解才行。”
商秀儿吃惊的张大了嘴,这样的名伶,她见都没见过,而梁师父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要她成为这样的“全才”?
梁师父看着她吃惊的样子,道:“戏台上几乎没有独角戏,上面的角色可谓藕断丝连,每个人绝不能各演各的,而是每个身段动作,都有来由,都互有勾连,这样精雕细刻出来,内行人才会叫一声好儿。拿《武家坡》这出戏,我见过演的最好的是落天霞,老生进窑,寻常的青衣会背身扭脸,落天霞演的时候,是回头身子稍抬,然后又落座不理,因为土窑低矮,王宝钏怕薛平贵撞了头,所以一时间因为担忧而起身,但又气他十八年音信皆无,才又狠下心扭脸不理。这么演顿时生动的多,生旦之间也就有了互动,这不过须臾的功夫,得经过多久的浸润,才有这一个灵机?”
商秀儿听的如痴如醉,内心同时又充满了激动,还有不确定自己到底行不行的忐忑。
梁师父继续道:“自然了,不是说非这样不可,外行人看热闹,只要嗓子亮,动作利落好看,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就看你求什么。”
说到这里,梁师父倒也有些自得:“我不知道你怎样得了六爷的看重,但我想到了今时今日,六爷一定不会准许你打退堂鼓,找了我来,就是因为各样都教的来的,没有比我更好的师父了。”
商秀儿摇了摇头,又急忙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打退堂鼓?
谷、梁两位师父说的通透,商秀儿更增了一分久违的拼劲儿——这劲头儿,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她每日要吊嗓,要锻骨,要练功,即便这几样下来,已经占据了她太多时间、精力和体力,尤其是后两者更是让她浑身酸痛,但是她仍觉得不够!不管是谁,谁能教她一部一部的把戏唱起来,演起来呢?她觉得好似有很久很久没有开嗓唱戏了,真是憋死人!
但萧六爷在安排了谷师父和梁师父之后,并没有安排教戏的师父了,反而又为商秀儿请了两个师父教她从头认字、写字、读书和作画。
若是练功,再多一个时辰商秀儿也不怕,但是这课程放在梁师父的功课后面,不由得她一点都提不起来精神,听着听着眼皮就要打架。
几次下来,商秀儿是真的摸不清萧六爷的套路了,这些子曰诗云和唱戏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心,要去找萧六爷谈谈,但没等她找,萧六爷已经派了人来喊她过去。
午后的莫忘居里阳光斜着射进来,因而挡了竹帘子,可能这竹帘子是新的,颜色还泛青,所以透进来的光也显得有些清冷,在这夏天里就显得尤为舒适。
屋里原先放着暖炉的地方换了冰盆,商秀儿进了屋子就觉得一阵凉意,原本在外面走了一身汗,竟突然打了个哆嗦,她抬手捂住了鼻子,强忍下要打喷嚏的冲动——因为这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
商秀儿在萧园里,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身份,但见到萧六爷,总要比对谷、梁两位师父还要畏惧和恭敬。
商秀儿进了右侧的书房,萧六爷正展开了一幅画在书案上在那欣赏,听见了脚步声,才抬头道:“坐吧。”
商秀儿见他头发、胡须打理的一丝不苟,可能是午后无事不需要外出,穿着倒有些随便。一身雪白的长袍,那料子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有光线滑过冰层一般,看着就凉爽,虽然不识得是什么名字,但想也知道一定是名贵的衣料。
大概屋内的冰盆缓解了夏天的燥气,商秀儿觉得萧六爷的那一双凤眼并无什么明显的喜怒,态度还算平和,不知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在旁边坐下。因为萧六爷和谷师父都早有过交代,所以松香进来只给萧六爷上了茶,就又安静的退了下去。
萧六爷放开画卷,看着商秀儿道:“听说你上课的时候打瞌睡?”
商秀儿突然就被萧六爷盯得有些局促,她没想到是两位师父先向萧六爷告状,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双脚,嗫嚅道:“两位师父的课程在梁师父的课后,精神实在有些不济。”
“哦?”萧六爷嘴角微抬,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了。那你看呢?可以放在上午,在谷师父教你练嗓之前之后都可以。”
商秀儿一滞,想了想,站起来道:“萧六爷,我有话要对您说。”
萧六爷点点头道:“说。”
“我原先并不是一个大字都不识,不然连戏本子都看不懂,还怎么演戏呢?”商秀儿说的有些迫切,身子微微的向前倾着,道:“六爷,两位岳师父都是文人,我这一辈子也够不上他们的程度,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学那些和唱戏没什么关系的本事,我不是文人呀,又不是要去科考。”
萧六爷看着商秀儿,觉得她的灵气都在戏台上,平时却并不是一个一点就透的人,相反的,有些认死理。若是不能说透,那商秀儿恐怕始终都不能好好儿的学。但他却也不气,草台班子的女伶,见识有限,也情有可原,比起太油滑太精明的人,还是这样的商秀儿比较入眼。
他绕回桌案那里,道:“你过来。”
商秀儿见他没回答到底是可以学还是可以不学,但实在没有勇气再追问,或者再说一遍,只得惴惴的走到他身边去。
第30章 梦黄粱
萧六爷指着桌面上的画道:“你来看看。”
那画上是极粗的老树干,看来似乎到了秋天,数片黄叶落在地上,错落有致,商秀儿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觉得这样安排布局真是很舒服。又见那树根下面是数十只蚂蚁,姿势各异,有十几只在抬着一只虫尸,还有一只个儿大的好像在呼喝着指挥它们,在树洞深处,隐约可见两只蚂蚁在争斗,又有一只蚂蚁举着米粒向另一只,仿佛在上贡一般,种种形态不胜枚举,仿佛把蚂蚁画活了一般,极为生动。
萧六爷道:“如何?”
商秀儿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画蚂蚁,画的可真好啊!我小时候也掏树洞看过蚂蚁的。”
萧六爷笑道:“你看看落款。”
商秀儿才注意到,这幅画左下角落了“萧师雅正”,还有日期和题名,盖了小小的红泥印,那名字写的草率,辨认良久,商秀儿才“呀”了一声,抬头看着萧六爷,似有些不确定道:“邬奇弦?”
萧六爷点点头道:“知道他么?”
“怎么会不知道?”说起这个,商秀儿有些激动道:“那卢生真是好极了,唱的好,演的更好,从青年到老态龙钟,从困顿到富贵,都让他演绝了!”
萧六爷看商秀儿说起戏和角儿来,双眼放光,有些发笑,听她说的也算是有些见识,在心里微微点头,觉得她也不算不堪造就,就反问道:“你看过《梦黄粱》?”
商秀儿点点头。
萧六爷也不去问她怎样弄到价值不菲的邬奇弦的戏票,只轻描淡写的道:“大概五、六年前吧,邬奇弦找到我,求我给他写个本子。《梦黄粱》的故事古来有之,但能写出本子的却不多,能演的更不多。”说到这里,他慢慢将画轴卷起,插在书案旁的青花卷缸中,看着商秀儿一脸的艳羡,道:“懂么?”
商秀儿想说“懂”,可她还是摇头了,道:“懂,也不懂。六爷这样的人物,在梨园的名号这般响亮,想必什么样子的本子都难不倒六爷您吧?可是我不懂您为什么说能演的不多。六年前,邬奇弦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我看他的《梦黄粱》,是两年前看到的,听旁的人说,就是因为这出您为他写的《梦黄粱》,他才一跃而成为能和余梦余并列的人物……”
萧六爷摇摇头,笑着打断商秀儿的话,道:“曲部恭维我的人多,不少你一人,况且邬奇弦本就有一身本事,倒不是凭我这一部戏。你既然说到余梦余,十几年前余梦余就早享盛名,但我却不会把《梦黄粱》给他演。”
“啊?”尚秀儿道:“为什么?”
萧六爷道:“余梦余是世代梨园世家,功底深厚,唱功了得,嗓音比他父亲老余班主还要高上三分,登台以来,不演则已,演则满座。”
“那你还……”商秀儿更不能明白了。
“但是就因为他是出身梨园世家,所以底蕴有限,说白了就是文气不够。”萧六爷道。
商秀儿道:“那邬奇弦呢?”
“邬奇弦这个人,你年纪轻,所以不知道,他出身书香门第,他父亲曾任礼部尚书一职,就算他自己,也是个少年举人。若不是四王之乱,起码一个探花是跑不掉的。只是邬尚书搅了进去,全家老小都跟着获罪。圣上宽厚,甫一登基也不愿大行杀戮之道,因此没有满门抄斩,但是得了活命的人都做了奴役,连邬奇弦都不能幸免。他原先就爱好南腔,反正伶人当年也是贱业,干脆就下了海,倒也唱出了一些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