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师父难免唠唠叨叨的怪商秀儿差点呛了嗓子,扶了她出来,拿了抹布帮商秀儿擦干净了,又看她穿好了一身整齐素净的衣服,才慢慢的帮商秀儿绞干头发。
而商秀儿一直在太过震惊的状态中。
胡爹给她讲的萧六爷与名伶的传奇故事,以及《花溅泪》里面演绎的故事,都是中止在一个感天动地的悲喜结局上,可是,谁会知道,这位名伶早已腿脚不便,无法登台,藏在萧六爷的内宅中?
“师父,夫人她……”
谷师父既然开了口,就也没有想过要遮掩,道:“你知道观音为什么得名?”
“因为《观音得道》这出戏……”商秀儿道:“我听人讲过的,她演这出戏演的极好,扮相端庄大气,仙气十足,就连当时的太后都是极赏识的,还特意叫进宫去演这出戏。既然进宫演,当然要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面,《得道》那场让戏班子的人吊在梁上,洒下漫天花雨,太后见了连念了三声‘观世音菩萨’,后来召见她,发现她额间的红痣是真的,便赐名‘赛观音’,从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谷师父点点头:“十几年前你才多大啊,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呢,能知道到这些算是不错了。《观音得道》这出戏算是她的拿手戏,但是仅以一出戏来代表她,实在是万万不能够,她会的北戏有一百多出,文武戏都拿得出手,后来六爷给她打造了四出戏,更是无人可比,连余梦余都在她下面挂二牌,嗬,那时候,她要去哪个地方坐馆,那个地方就都没有其他班子敢去。”
商秀儿眼前仿佛能看到当初的盛况,心里真真是向往极了。
谷师父道:“也是天妒英才吧。有一次排练六爷的新戏,就那么不巧,就出了事,腿,就那么摔断了。”
她说的平淡,可商秀儿听的又是咋舌,又是惋惜。
“我跟你讲观音的事,是想告诉你,当初她的腿断了,原本是已经走不了路了,就是残了一样,她是个极要强的人,断断过不了那种下半辈子躺在床上,由人伺候吃喝拉撒的日子。她求了大夫,又求了铁匠,在两条断腿那里装了钢板儿夹紧扣死,非要自己走路不可。”
谷师父回忆着那一幕,观音的两条腿磨得血肉模糊的,所有在一旁看着的人都替她疼,可她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那时六爷真是心痛欲碎,一个侯府的唯一嫡子,未来的侯爷,直哭的都跪在了地上,求她别再走了,可观音……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接着道:“总算是能自己走路了,她还不满足,她还想练功,还想演戏……可是,她那腿,能走路已经是上天的厚赐,连跑一圈儿圆场也做不到,演戏这件事,是真的不成了。”
商秀儿已经听的眼圈儿发红。
她的神思已经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夫人的身上,后来赛观音和萧六爷之间怎么样了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像坊间流传的那样么?
正寻思间,谷师父道:“和观音比起来,你有多么幸运,六爷请了梁师父,必然已经说动了他,被他敲敲打打,冷嘲热讽,练功艰苦,这些算得上什么?比得上观音的苦么?你若是怪自己,就要更加心智坚定,能吃得了别人吃不了的苦才对。不只是身段,就连我教你的东西,别看前几天进步的快,可是越到后面,你想有一点点的进步,哪怕气息上再多数半个枣儿,打磨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成,现在你就常常泄气,怎么能行?”
第28章 锻骨
商秀儿道:“如果梁师父真的不嫌弃我,我什么苦都吃得。就是怕像他说的,身子骨早就硬了,调教不过来。”
这件事倒真的是,谷师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看商秀儿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垂头丧气,便道:“总归你该信得过六爷。”
两个人都不曾想六爷是早有准备的。
谷师父听梁师父说完这里面的内情,看着商秀儿进了萧六爷几日之内造好的房间,道:“原本给观音预备的方子和药材,却用到了她的身上……这也算是她和观音的缘分吧。”
梁师父道:“听闻这法子是有效的,就是太疼。”
岂止是疼!
在这夏天时分,商秀儿在这热气腾腾的房子里,刚浸了足有一个时辰的药,那大大的木桶,下面是通着地龙的。她已经觉得全身上下骨骼筋络都已经软了,活像一块炖的筋骨全烂的肉,仿佛抖一下,肉就会脱骨一般!
但这才是个开始,接着不知道是萧六爷从哪里请来的两个甚为粗壮的女人,将她从浴桶里拎了出来——真的是“拎”的!
商秀儿被平放在床上,然后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折磨,从触感上,应该是手肘部位,一点一点的,从后背的脊梁骨开始,被一遍遍的碾压过去,四肢和腰也是随着她们的摆布,时而抻拽,时而扭动。
商秀儿看不见,却知道疼。
但疼也没用啊!
她知道,这些动作的幅度,其实都是在可承受范围内的。
她见过,那些以武戏出名的、或者杂耍班的伶人,就是以类似这样的动作来讨彩,所以,这些动作的幅度,也同时是极限。
就在这又疼又渴中,商秀儿能用来解渴的,只有一碗苦的不得了的黑乎乎的汤药。
她就觉得自己此时像厨师们炮制甲鱼那样,火烘着,甲鱼觉得渴,就只能喝眼前的调了味儿的盐水,最后等熟了以后,自然也全身入味了。
待这一轮揉搓完,商秀儿几乎自己连路都不能走,但却必须走,不但走,还得练功,这是第三轮。
按照梁师父的说法,浸了药,喝了药,包括被人推拿一番,都是被动承受,若商秀儿接下来是全身放松的一躺一睡,被动拉开的筋骨,会自己再缩回去,那么这些效用就不剩多少了,商秀儿必须自己再主动的拉伸筋骨才行。
这“锻骨”的蒸浴屋子,就是在梁师父用来教商秀儿的练功房内隔出来的,出来就是一个大大的空场子,她需得按照梁师父的指点,从出屋那一刻起,就用走台步的方式来走路,然后就是重复练着各种基本的身段、手法、功法。
但凡有一丝差错,或时间上早或迟了一点点儿,或差了一丁点儿尺寸,梁师父的教鞭就会毫不客气的打下来。
商秀儿实在怕极了他的教鞭,她泡的骨头都要烂了,何况皮肉呢,落在身上真是钻心的疼啊。
所以像走台步,跑圆场这种,错过不超过三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错过了,甚至连膝盖弯曲的角度都一毫不差——用梁师父的道理说,戏是打出来的,那些出了大名的角儿,谁小时候没经历过啊?能熬出来,才能为以后打下个夯实的底子来。
有时候商秀儿也会想起胡爹。
胡爹没有打过她,若她有练的不对的地方,胡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是胡爹没本事,教的不好。”
后来她练的对了,胡爹又会高兴的说:“秀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啊!”
商秀儿没觉得是因为胡爹教的不好或不严,才会有她今日的“回炉重造”,胡爹努力的领着自己入门了,竭尽全力,如果说胡爹有湖泊那么多的水,也都倒在自己的碗里了,但是,现在她看到的是更宽广的江和海。
就拿梁师父来说,他是个神奇的人物。
萧六爷说,他是“五盏灯”的师父,“五盏灯”就是那天在观音台和商秀儿对戏的“鹿仙”,武生功夫是极好的。
在练功中间稍有休息的时候,“五盏灯”偶尔也会过来找梁师父请教,二人有时候会对打,有时候会讨论,大多时候是梁师父训教,一旦他训上了话,“五盏灯”是连头都不敢抬的,和观音阁演戏那天的率意潇洒迥然而异。
他们师徒俩对打的时候最精彩,那时候只要在旁边的人都会围过去看,商秀儿自然也会一饱眼福。
于她而言,“五盏灯”已经是需要仰望的存在了,可是梁师父呢……她没法形容了,当真是慢的时候稳如泰山,快的时候急急惊风,却又完全不曾乱过,一招一式都透着点到即止的美感,不招摇,也不低迷,最重要的是那么自然。
商秀儿想:这是要打过多少场、练过多少次,才会形成了这样的习惯一般的美妙无比的动作啊。
可有时候梁师父为商秀儿亲身做展示的时候,突然又像从武生变成了大青衣一样,整个人显出一种或袅娜、或端庄的种种女子气势来,让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即便商秀儿已经觉得梁师父深不可测,对他的指教无不遵从,他却道:“人说艺无止境,学无止境,直至今日,我也还在揣摩各种身段和动作,因为在旦角儿上比我教的好的,也有十余个,为什么萧六爷请了我,你知道么?”
商秀儿摇摇头。
梁师父道:“萧六爷跟我说过你的《西厢记》,入了六爷眼的不是你的红娘有灵性,而是有几场戏,是你撑起来的。再一个,便是你演的那四出戏里的《游园》,虽然没有人和你搭戏,但却能通过你的演,让人看到一个‘春香’,六爷才真正上了心。”
商秀儿知道她的这几出戏,萧六爷跟她说起的时候,当面几乎没有夸奖之词。而这些话通过梁师父的嘴里说出来,听到耳里,内心竟有些不能平静了,眼睛也觉得酸酸的,仿佛突然有人认可了她的演绎手法,认可了她素日认真的揣摩,竟突然起了知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