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被救上来了,那黑黑的是一艘船,她趴在船板上,仰着头,睁大着双眼,看好几个人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低头看着她。
她跪着,不停的磕头。
“求求你们,收留我。”
第1章 九龄秀
霍都位于松阳江、广平江、大横江交汇处,因地扼三江通道,又位于西、南、东三大郡交界处,虽非郡都,地位却远比郡都还要重要。历届的都守都有护卫、把守通往上京的唯一一条水路之职,手握重兵,权势和责任都极大,一般由皇上派亲信重臣担任。
这座城什么时候建的已经不可考,原先刻着某位皇帝御笔亲题的“永镇三江”的旧城门,已经随着几百年来一直的扩建工程,变成了都城中心的一座历史遗观。以旧城门为中心,纵横交错的几条主干大道通往三江港口,大路两侧俱是全国知名的商号,西南的药材,东海的鲜货,北地的皮草,中原的绸缎,书籍古玩、首饰珠玉,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小街区上的小杂货铺子和南来北往的客旅商贩就更是数不胜数,端地是一个人杰地灵、财源广进的好地方。
就是因为霍都繁华富裕,三江景致天下无两,文人雅士也大多喜爱这座城市,北边儿的望京塔、东边儿的镇海楼,还有水流相对较为平缓的松阳江上的知雅水榭,日饮宴,夜笙歌,是文人们常去的聚集之地,多少诗句名篇,就是由霍都传遍天下。就算是当今的庆佑帝,虽未明示,但心里也早将霍都当作了“陪都”,曾三次南巡,第一次巡视霍都时登基还没到一年,留下了“三江笙歌好,不闻晨钟声”的御笔,且不论诗句好坏,这颇显靡靡的心态,倒是被御史捶胸顿足的重重谏了一本,诗刚题完,就被那时还健在的帝师以及众大臣苦口婆心劝告着送回上京了。
靠着松阳江方向的码头处,停了一溜儿大小不一的船,一片片的彩旗帘子随着江风起起伏伏。
第一次来霍都的人,说不定会搞错,误以为是高挂艳帜的风月之地,其实不然,这一片都是来自于四郡七府的戏船,沿江为这些戏船提供了数十处戏台,搭建的有的简陋,有的富丽,自然收的分成钱也不一样。来到这里的戏船唱什么戏的都有,以南腔和北戏为主,还有些唱梆子、高腔、江水谣等十几种地方小戏的戏班子。这些戏班,大多是当天来,隔天走,若能在这里立得住三天以上,就可算得上是又有角儿又有料的班子了,只因为这里可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霍都。
天下曲部间流传着一句俗话:上京红不是真的红,霍都红才算红。
文气汇聚之地的霍都,连看戏的人都比别的地方要更懂行、更挑剔一些。
码头那一片彩旗有的绣着“丽声班”、“富春班”等,那是戏班子的名字,还有的是班里的伶人多少有些名气的,就挂着绣了伶人名字的绣旗,什么“小艳红”、“震天雷”之类的,在这一堆红红绿绿中,有一块旗子是银白的底儿,上面绣着硕大一朵绿色牡丹,花蕊金灿灿的,光是从这旗子上看倒是颇舍得本钱,竟然用了金线,旁边一个略小点的旗子,就普通的多,上面直接绣了“九龄秀”,虽然没有彰示戏班子的名字,但也有不少人知道,这是“牡丹社”的旗子,听闻从西边沿着松阳江过来,有点名气。
旗子下面站着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儿。
稍小一点儿的那个女孩儿眼眉又细又长,双目明灿如星,肤白胜雪,两腮泛着桃色。乍一看似乎和普通人家的闺秀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看就看出分别来了。虽然这女孩儿眉眼还略带些稚气,但她的眼神太过灵动,一瞥一瞟之间似有风情,洁白的额前并没有梳着刘海,而是通通往后拢起,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一个髻,露了一个美人尖儿,在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子还没嫁人呢,哪会这样梳头?
她就站在那里,上身穿着淡绿半长褂子,下面则是扎了腿脚的月白色练功裤子,随着风刷啦啦的飘动,站姿笔直挺拔,活像一棵风吹不弯的小杨树,反而没有了看她容貌时感觉出来的那股娇媚气了。
旁边的略大点的女孩儿,正是这块银白旗子绣绿色牡丹的主人、这班子的头牌叫“绿牡丹”的。她头发也是一样梳拢,在鬓边斜斜插了一根钗子,她穿了一袭水红裙装,配了深绿的丝绦,把纤腰衬显得不盈一握,白皙的瓜子脸上两道柳叶弯眉,眉毛下面是一对含情的水汪汪的杏核大眼,嫣红的嘴唇微开,半露出细米银牙,刚听了小女孩儿一句不知什么话,正笑的前仰后合,道:“秀儿啊,你也太异想天开了,知雅水榭那是什么地方,干爹能找到现在的那个锦绣戏台,已经算是我们走了大运了!”
说到这里,“绿牡丹”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两眼发直的看着岸上那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刚入春的时节,那些庭院掩映着如烟般的绿意,仿佛整个城都在画卷里——住在这画卷里的人,该是多么有福气啊。
她痴痴的道:“秀儿,你看这一路,我们都是在什么地方唱戏啊……什么给人家乡里唱社戏,水边临时搭的台子,站上去都觉得直晃,下面看戏的一点都不懂戏,一群大老粗就知道胡乱叫好,赏钱也没几个……你呀,就知道唱唱唱,上回在那个叫杏子屯的地方,居然还有人送了几袋子粮食当赏钱……这次是不同的,霍都,我们多久没在正儿八经的戏台子上唱过戏了?看戏的人,肯定也是不同的,秀儿,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绿牡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九龄秀哪里不知道以他们“牡丹社”这个草台班子,恐怕这辈子都进不去知雅水榭,她望着江边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半边在岸上,半边由几根粗粗的红红的立柱撑起来搭在江上,飞檐上能看到数个铃铛随风摇动,临水这侧能看到飘荡的轻纱,水榭上面是很多伶人做梦都想去的戏台。
第2章 对戏
听说知雅水榭并不是天天都有人唱戏,一年开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余梦余、邬奇弦、赛观音、响九霄、活猴儿李……那些称得上天下一等一的名伶都在这里登台,而看戏的人,非富即贵,就连当今皇上都去过……机会什么的,九龄秀不想关心,她只想着,要是能在这里酣畅淋漓的唱一场,死了也值得啊。
绿牡丹轻轻拍了拍九龄秀的肩膀,道:“别想啦!明天就要登台了,咱俩还得对对戏呢,干爹一会儿就回来啦,看到我们还在这里闲磕牙,必是要不高兴的。”
一提起对戏,九龄秀就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的转身往船舱里走,绿牡丹露出一副“就知道提起戏你会这样”的表情,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
但九龄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知雅水榭,它的下面,是成片彩旗,“九龄秀”这不起眼儿的三个字淹没在这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里面,她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矮着身子进了船舱。
船舱里面是狭窄且拥挤的,一个戏班子的人都挤在里面,还有十来个箱子的行头道具。
绿牡丹皱着眉头,又是扭腰又是侧身的穿过众人,来到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这里面只放了一张床,就已经挤满了,但这已是作为“头牌”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其他人都是住着大通铺,就算是九龄秀,也是和演老旦的碗姨合住一间。
绿牡丹重重的坐在床上,道:“抠的要死,赚了那么多钱,也不再添置一艘船!”
九龄秀拿了翻了无数次的戏本子,想了想还是劝道:“牡丹姐,添置一艘船,可不是光船的事儿,还要雇会行船的,里里外外起码又得多填十来个人呢。”
绿牡丹抢过戏本子,没好气的翻开,又合上,道:“行了行了,刚才出去之前对到哪儿了?”
九龄秀道:“‘酬韵’那场啊,都没怎么对,剩的还多着呢。”
绿牡丹点头,一只素手抚了抚胸,深吸了一口气,才袅袅的开腔:“凄凉萧寺春将晚,罗袂轻飘月影寒。红儿扶我芳径转,宝香三瓣祝平安。”声音柔媚婉转,煞是动听。
九龄秀便接着道:“一炷香……”
她的声音倒比绿牡丹脆亮不少,两个人在这里慢慢的对着戏,你一句我一句的,九龄秀脆生生的念道:“还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怪话儿来哩!”念完,也不见绿牡丹接腔,抬眼一看,反倒有些吓了一跳,绿牡丹正直勾勾的看着她呢。
九龄秀冲着绿牡丹眼前摆了摆手,绿牡丹轻轻的拨开她的手,脸上露出了愁容,道:“秀儿,你说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唱下去么?”
“牡丹姐,你怎么了?”九龄秀觉得自打船到了霍都,绿牡丹神色就怪怪的。她道:“唱戏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我喜欢唱戏呀。”
“你真傻。什么都不懂。”绿牡丹叹了口气,一边用修长纤细的手指卷着腮边的青丝,一边感叹道:“你也不小了呀!”
九龄秀眨了眨眼,心里却道:“多大了我也喜欢唱戏呀。若是能唱一辈子,我不知道该有多快活。”
绿牡丹看着九龄秀姣好的面容,突然又有些不耐烦起来,道:“还是接着对词吧。”刚要开口,又听见外面“乒乒乓乓”的一阵响,便气呼呼的掀了门帘子,探出头去,娇声叱道:“吵什么呢?没听见我这对词儿呢吗?若是带累着我演砸了,一船人都喝西北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