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心里是存了一口气,她要演出来,要在福南演,还要请了展奇峰来看。
在这样的一场乱中,在她昏迷不醒一直纠缠不休的噩梦中,唯有一个人没有伤害过她,邝明珠不过是想透过她,对明玉再好一次。
就算是弑父又怎样,就算是喜欢自己的妹妹又怎样呢?
……求而不得……不,是连求都不能求,这样想,恐怕是大逆不道吧。她每次想起,都替他绝望难过……可她只会唱戏。
商雪袖写的这出戏叫《双珠玉》。
云水城有没有人看这出戏,并不重要,只要请到展奇峰就好了。
商雪袖请了程思远替他送帖子,当展奇峰拿到送给“展郡马”的贴子,打开看到戏名的时,请帖瞬间被他握成了一团。
他眉间戾气更重,可不过一会儿,便恢复了春风拂面的模样,道:“我失态了,请程大人回复商班主,这出戏我一定去观赏。”
这份忍气功夫,就连程思远都骇然。
上座儿没有那么糟,南郡这边已经陆续调配了太子的人手和官员,只是看到了这戏名,大家难免有些联想。待看了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武安太守抵御外寇李十三阵亡,谢夫人兵乱中产龙凤胎,被贼兵追赶仓促间将女儿谢珠托付给一农妇王氏。而谢夫人与男婴被寇首李十三俘虏,谢夫人以死明志,男婴谢玉则被养大。成人后谢玉武艺非凡,认李十三为亲父,后被李十三帐下一断臂打更老兵说破。谢玉杀李十三归顺朝廷获得封赏,并子袭父职。后根据老兵所述寻找亲妹。王氏贪图富贵,见亲女季珠与谢珠容貌相类,以季珠冒充谢珠与谢玉相认,谢玉视季珠为亲妹,百般宠爱,并为感谢王氏抚养之恩,意欲聘真谢珠为妻。婚礼当日,季珠百般思索,最终身披罪衣罪裙向谢玉言明真相。谢玉赦其母,并改聘季珠为妻。一家皆大欢喜。
有文有武,行当齐全,演起来这戏的情节也完全挑不出来任何的不妥之处!
若不是《双珠玉》这名字齐齐的应了郡守大人和原来的已逝的明玉郡主的名字,这样的做派、唱功、制曲和唱词,便又能是一出红遍天下的名戏!
商雪袖在这出戏中没有演谢珠和季珠中的任何一个,反而是反串谢玉。
她本来扮相就好,做了小生的扮相,俊雅无俦,别具潇洒风姿。
其中谢玉武戏颇多,两杆双枪,陪着她一身淡粉色的团花箭衣,端的是花团锦簇;更兼其中为谢玉设计了颇多唱段,尤以“今生痛失掌上珠,来生可期兄妹情”、“老天爷它还我珠归掌上”等唱段最为出众。
商雪袖的谢玉,将这段唱的缠绵悱恻,心酸与喜悦兼备,有幸看过这一场戏的人都感慨道:“可称碎珠崩玉之声,感天动地之情。”
看戏的人惊叹之余,忘了南郡刚生了变故,忘了之前还曾经高呼过“妖孽”、“祸水”,竟是掌声雷动!
在旁人不明所以的欢呼声里,展奇峰在台下面色不变,只两只拳头在袖子里,握的咔咔直响。
商雪袖谢了幕,浑身上下如同水浇过一般。
她本来就虚,刚坐了小月子便连轴转般的写戏排戏,身子根本就吃不消!宋嬷嬷急忙扶住了她,却觉得她一直往下掉一般,还是“活梦梅”捞住了她那边的胳膊,才没让她萎顿下去。
商雪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浸出了脸庞,道:“将剧本子拿来……”
小玉桃便小心翼翼将当初她给戏班子那本拿了过来,道:“因为时间短,还来不及誊写,大家都是传着看的,所以有些破损了。”
商雪袖虚弱的摇摇头:“算了。”
她看着这戏本子上的字,《双珠玉》。
她想将这剧本烧掉,却最终没有舍得,道:“玉桃儿,帮我压入箱底。”
她在心里低声的叹道:“我最终仍不敢让你二人有个结果。邝大人,我没有太大的本事,今天的戏,便算是和你告别吧,愿你和那位郡主今生无果,来生可期。”
宋嬷嬷只怕她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身体又败坏了,一直在旁边道:“姑娘,软轿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第228章 尘烟埋故
商雪袖这才起了身,被宋嬷嬷半拽半扶的塞进了轿子,宋嬷嬷心里才刚落下一块大石头,就听商雪袖在轿子里道:“去温叟那里。”
宋嬷嬷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姑娘,今个儿太晚了啊,明天再去不行吗?”
“宋嬷嬷,我想我快要走了,越早把应该做的事做完,心里才踏实……今天这出戏,我总觉得温叟应该来看的。”
“那也不差一个晚上,姑娘你听我的吧,况且这轿夫也不知道地方啊。”
“那就叫个知道地方的来。我不信没有人知道。”商雪袖的声音既冰冷且固执。
“姑娘,”宋嬷嬷也是个机灵的人,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得道:“姑娘,温叟已经不在了。”
温叟所居住的那一片儿,不是个重要的地方。
起火的时候,根本没有官差过来,只靠着周围的街坊邻居灭火,水井离的又远,温叟的屋子里全是书,烧的极快,不但很快自己的屋子烧了个干净,就连旁边的民宅也波及了不少,那里原本就是密密麻麻屋檐连着屋檐的一大片。
旁边的人哭天抢地的骂,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温叟的屋子里会起火。
商雪袖站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地方,断壁残垣,偶尔还有烧焦了的木梁发出裂开的声音,然后崩塌,将下面的灰烬激起一阵尘烟。
她双腿一软。
————
“姑娘,姑娘……”
声音由远及近,商雪袖这才觉得魂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怨恨、自责席卷了她。
“六爷……”
她的脸侧向着床的外侧,泪水从一只眼睛流出来漫向了另一只眼睛,一片模糊中,床前的萧迁安详无比的端坐,气质高华,优雅从容。
他的眼神那么平静,无悲无喜。
她曾经有多么不喜欢这样淡漠的眼神啊,可现在只有这样的眼神不让她觉得自己那么无知而可怜,只有这样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这是你一生不能避过的经历——不管你喜不喜欢。
他的头发整齐的梳拢在后面,一如既往像她知道的那样,无论是头上的玉簪还是身上的衣饰,挂着的玉佩都那么讲究,这样的穿着却并不让她觉得自己狼狈,而是给了她一种笃定,她无论怎样,总有他和萧园在后面。
六爷的嘴唇既未生气的抿起,也未因为看到她醒来而露出笑意,仿佛笃定她就应该在此时此刻醒来,真的看她醒来了,他便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说些什么,他身后便冲了一个人到了商雪袖的床头,哭道:“姑娘,姑娘。”
青环已经梳了妇人的发型,脸色比原先还要圆润一些,商雪袖便含着泪笑了笑道:“青环。”
“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成了这样儿?我应该跟着姑娘的……”
商雪袖便从被子里伸了手出来,按在青环的手上,道:“没事,我真的没事……”
这样的事怎么能说出去?她一个字都不能提……包括失去的那个孩子……
她只得长长的、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只是出来太久了……”
萧迁打断了她道:“我带你回萧园。”
————
青环既然来了,商雪袖便什么都不让宋嬷嬷伸手了,况且她也马上要跟随萧迁回霍都,宋嬷嬷跟过去并不相宜,到底还是要说开了好,便让青环请了宋嬷嬷来说话。
宋嬷嬷进了屋,看商雪袖神情恹恹的,即使六爷要带她回去,也难以让她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
她领了连泽虞的令,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开解商雪袖。
她几时见过太子这么用心过?甚至连新音社这班人的文书都押在了商雪袖这里……意思就是,如果她想唱戏,那就接着唱——于太子而言,这实在是宽松到了连用“宠溺”二字都无法形容的地步!
宋嬷嬷想明白了这一点,怎能够不上心?
她琢磨着,缓声道:“还是要快些养好才是,你看看原本都好了些,为了排戏又……殿下临走前也是不放心这点,让我快些把你照顾好,陪着你离开南郡……南郡,保不准还要有大的变动。殿下为了你,没日没夜的过来,听说马都累死了几匹……”
商雪袖道:“我知道。”她仰起头,把眼泪憋了回去,不管宋嬷嬷是不是喜欢她——事实上她经历这件事早已经明白了,并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喜欢和全无代价的好意。
宋嬷嬷说的是对的,不能再伤了身,那她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身再多说一句,”宋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好似听得进去了一点儿,道:“想必姑娘也猜出来了,我是宫里出来的。我在皇子府呆了十年,又陪着殿下的母亲——当今的萧皇后进了宫,殿下是我看着一点点儿长大的。一年前他准了我回家荣养,可因为姑娘,又把老身派到姑娘身边,因为他信得过我。我没看顾好姑娘,是我有错,”她看到商雪袖仿佛想说些什么,便做了个手势阻拦了一下,接着道:“但是,就算是再来一次,殿下在我心里,也远比姑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