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恶人”的嫌疑,自然而然落到了开口提议的尚政头上。
尚政觉得有点冤,“是大哥的主意。”
“胡说,我哥才不是那种人。”韩瑶不信,仍旧斜睨他,眼底却已涌起笑意。
尚政脸上尽是诚挚之色,凑近韩瑶身旁,双目炯然,低声道:“我看着像坏人?”
两人走在最前,后头还跟着几位随从,他这般一本正经又亲昵地贴过来,韩瑶霎时想起新婚那晚他借酒调戏她的事。忍不住脸上一红,负气咬牙,伸手打他。
被尚政一把捉住,好意提醒,“小心脚底下。”
韩瑶赌气不理,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下跟他打闹,瞪他一眼抽回手,甩着胳膊走在前面。
尚政笑着追上去,顿觉春光明媚,时气甚好。
两人走到山腰,韩瑶远远瞧见临近普云寺的山道上也有人盘桓赏景,模样甚是熟悉,辨认了半天,才算看清对方,不由诧异,“那是……甄家的人?”
尚政闻言,亦随她所指瞧过去。
他毕竟练过弓马骑射,目力比韩瑶好许多,瞧清楚了,也觉意外,“是他们。不知来这里做什么。”
……
山道之上站着的是甄嗣宗的长子甄曙。
甄家是皇亲,寻常礼佛进香都是去皇家御用的寺院,不会来普云寺这种香火冷清的地方。世袭以书香传家的宁国公府,书楼内自有万卷藏书、百轴画卷,哪怕甄嗣宗偶尔起意,想跟普云寺的高僧评赏名画,也是邀僧人前往府中,他甚少会亲自登山。
这回他却是亲自来的,为的还是有过旧怨的高修远。
自韩家反目,甄嗣宗察觉不轨之意,见永昌帝已是玩物丧志、扶不到墙的烂泥巴,没本事压制日益崛起的韩家,甄嗣宗为太子计,便放下从前的清高身段,跟武将结交起来。
除了给幼女讨个县主的虚衔笼络山南蔡家,他也将目光落在了京畿守军身上。
京畿守军被杨家把持,密不透风,先前永昌帝尝试着想收回军权,都失败告终。
但这却是关乎身家性命、最令人悬心的一支驻军。
——倘若韩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谋逆,京畿守军攻入京城,不止身在宫外的甄家难以自保,禁军护卫之下的太子都未必能够保住性命。
甄嗣宗在京城盘踞多年,虽没能染指军权,毕竟还有盘根错节的亲友。
隐秘打探后,便盯上了守军中一名偏将——黄瞻。
黄瞻是凭本事爬到偏将之位,跟那些因旧日袍泽而效忠韩家的老将不同,谋的是名利地位,虽非京畿守军中的要紧人物,却是个极好的线。他草莽出身,也读过诗书,后来娶了位没落书香门第的姑娘,爱若至宝,不知添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还常陪妻儿去佛寺进香求签。
去岁高修远画的山水佛寺在京城名声大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一幅画千金难求,据甄嗣宗所知,黄瞻的妻子也苦心渴求,只是无人引荐,颇为苦恼。
甄家数代积累,不缺银钱,要将黄瞻收入麾下,许诺高官厚禄之余,也欲从他枕边出手,借高修远一幅画,令黄瞻死心塌地,为他在京畿军中牵针引线。
是以甄嗣宗纵不喜沽名钓誉的高修远,也托寺中住持出面,请他作画。
国公爷、相爷和国丈三重身份叠在一处,住持自然答允牵线。
高修远寄住寺中,且住持未说姓名,爽快应了,后来得知是甄家要画,也无从反悔。
刻意博来的虚名之下,高修远也将名士的做派摆得十足,自回到京城,每幅画装裱前,都要请买画之人亲自掌眼,合意了再拿出来,否则便视为傲慢而无眼光,宁肯烧了也不给人。
这些做派在甄嗣宗眼里都是臭毛病,却不能不依从。
是以从住持口中得知画已成了,便特地有儿子陪着,借拜访住持的名义,来寺中瞧画。
因高修远脾气古怪清高,不许旁人跟进去,甄曙便被留在门外。
甄曙也懒得跟他计较,被高修远这做派膈应得满心憋闷,便走出寺外,在山道上散心。
却不知此刻,锋锐冰寒的匕首藏在画案下,恭候已久。
第146章 报仇
高修远寄住在普云寺一年,虽非持有度牒的僧人, 却因他画中的超然洒脱, 得住持和寺中僧人欣赏, 有僧舍可住,还在僧舍旁专设了一间屋子作画。
此刻屋门紧闭,里头只高修远和甄嗣宗两个人。
甄嗣宗久居高位, 从前构陷牵连高世南时, 并没太将那县令放在眼里。后来高修远上京为父亲讨公道,被田保引荐到永昌帝跟前翻出旧事,不止甄皇后被斥责, 永昌帝还让锦衣司重查旧案,令高世南官复原职, 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这位仁义端方的中书令脸上。
是以田保被查后,甄嗣宗当即命人去嘉州除掉高世南, 以泄私愤。
至于高修远,在他眼里无非是不谙世事, 只会吟风弄月的天真布衣。
若不是为拉拢黄瞻,甄嗣宗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屋里布置得空旷, 墙壁上悬着许多山水画作, 有装裱过的, 亦有画到一半, 只将大幅宣纸贴在墙上的, 颇为凌乱。
靠墙的角落里是一方长案, 上头摆着各色颜料和粗细不同的几十支狼毫, 正中间画卷铺着两幅画。
左边一副意境清幽,佛寺幽谧,禅窗半掩,里头似有僧人趺坐论法,只勾勒侧影神.韵。禅窗之外,则是一方绿池,着墨不多,却如点睛般,叫人见之忘俗。
画面之外,高修远盖了钤印,题“水绕禅窗静”五个字。
右边的则迥然不同,炉中香爇,檀香袅袅,背后隐约可见慈悲佛像。最惹眼的,却是香炉旁的放生池,里头荷叶成碧浮在水面,有莲花盛放,婷婷而立。
画面之外亦有钤印,题“花开佛国香”五个字。
论笔法意境,这两幅图绘之过密,不及他山水画悠远留白的灵秀韵味。
但于黄瞻夫妇而言,这两幅画却已算是宝贝。
甄嗣宗粗粗瞧过,还算满意。
高修远立在案旁,神情清冷而倨傲,“依甄相所见,这两幅算好吗?”声音如态度冷清,他的身姿挺秀如竹,傲然瞧着这位地位尊崇的相爷,丝毫不掩饰挑衅孤傲的意思。
甄嗣宗心中哂笑。
高修远的画固然出众,却还算不得名家,甄府的书楼里珍品无数,俱是历代名家手笔,不乏传世真迹,比他出众的多了去。换作平常,他也未必肯自降身份,评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的画作。
但这片刻却是甄嗣宗有求于他,若不糊弄两句,黄瞻那边就须他另想办法。
无非两句话而已,甄嗣宗当然说得出来。不止说得出来,还须评点得精要,顺道压一压他嚣张桀骜的气焰。
甄嗣宗凝神瞧着两幅画,不得不承认,画作勉强算上乘,题的字也不错。
且抛开旧怨偏见,两幅画认真去瞧,倒也算意境独到。
案上画卷铺展,被窗缝里扑进来的风卷起一角,甄嗣宗躬身将画纸抚平。
匕首便是在此时悄然抽出,借着高修远宽大衣袖的掩饰,狠狠刺向他腹部。
从得知父亲的噩耗至今,三百余个日夜,这场景高修远推演过不止一次。在住进普云寺之前,他便选了这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藏在身上,借入京城与人往来的机会,或远或近地瞧见甄嗣宗,将他身形的高矮胖瘦牢牢记在心中,并在夜深人静时,站在画案旁,将刺杀的动作练习无数遍。
——只消下手够快,匕首重重脏腑,甄嗣宗便必死无疑!
冷淬的锋刃向前,出手狠而准,在甄嗣宗察觉之前,刺破他的重叠衣裳,没入腹中。
尖锐的剧痛传来,甄嗣宗骤然察觉,下意识便往侧旁退避,四十岁男人健壮的手臂伸出,毫无章法,狠狠捶在高修远的肩头,旋即一声痛呼,高喊救命。
高修远身体微晃,甄嗣宗已然退开半步。
匕首仍刺在甄嗣宗身上,高修远红着眼睛浑然不顾,握紧手柄,便往里头刺去。
然而文墨出身的少年毕竟不曾习武杀人,那一刀刺得又深又狠,几乎触及脏腑,却在甄嗣宗闪避后偏了方向。匕首似被什么东西卡住,待高修远再想往里推时,手已被甄嗣宗牢牢握住,匕首被迫拔出两寸,他使尽力气往里推,却已握不准方向。
门扇被僧人踢开,住持快步走进来,将甄嗣宗护住。
三位僧人左右合力,将高修远扯开,只剩带血的匕首仍留在甄嗣宗腹部。
殷红的血霎时涌出,将锦绣衣裳染透。
住持高呼僧人来救,甄嗣宗满脸痛苦之色,脸色惨白地靠在墙壁,目呲欲裂。
高修远苦心经营了整年才换来这手刃仇敌的机会,双目被恨意烧得通红,被僧人拧着动弹不得,如挣扎欲出的虎豹,厉声道:“恶贼!还我父亲性命!”
住持心惊胆战,不敢轻动甄嗣宗的伤口,只叫精通医术的僧人赶来营救。
看向高修远时,素来沉着的目光里满是痛惜,也未责怪半句,叫人先将他拧出去关着。
……
甄曙闻讯赶来,勃然大怒,若非住持拦着,几乎闯进高修远的僧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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