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镜瞧着他,“征儿的事,你在怨解忧?”
韩墨留了点余地,“解忧根底不坏,会走到那地步,究其根源,还是我的疏忽。妹妹将她托付给我,我却没能教导指点,这舅舅当得不够格。”
韩镜神色微动,目光也软和下来。
教养不当,致心术不正,又为府中大计而取她弱女子的性命,这心结在无数个夜里纠缠,几乎成了魔障。
韩墨自认过错,毕竟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我最怕的,是将来地下见到你妹妹,不好交代。她跟傅氏闹成那样,将来……”
“这是父亲想多了,存静既那样决断,便是想一力承担。”韩墨一时半刻没法将他拉出牛角尖,遂又添茶,“这些年,我对母亲有怨意,您是知道的。”
韩镜茶杯顿住,片刻才道:“为杨氏的事。”
韩墨颔首,“夫妻和睦不容易,您跟母亲也是结发之交,互相扶持着走了一辈子。当初母亲对杨氏有心结,自作主张安排了赵氏,结果怎样呢?害了征儿不说,我跟杨氏也耽误到了如今,伤及的也是母子情分。”
这种话,韩墨以前从没跟人说过。
但韩墨当年的消沉,对太夫人的貌恭心离,韩镜却是看得清晰分明。
韩墨抬头,目光沉静端方,“存静既认定傅氏,自有他的缘故。父亲硬要插手,跟当年母亲的作为有何不同?他已经不是孩子,这些年磨砺下来,手腕胆魄比我胜出许多。他的行事,已不是少年意气。”
屋里片刻沉默,韩墨迟疑了下,才尽量将话说得委婉——
“父亲为他操心府里的大事已是劳累。至于后宅的事,他有主张,您就放手吧。”
毕竟,最终要问鼎天下、登上那九五至尊位子的会是韩蛰。
要跟皇后厮守一生的,也是韩蛰。
韩墨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却分明看到韩镜目光中恍如惊醒般的触动。
屋里已然很暗了,管事没敢闯进去掌灯打搅,案旁唯有炭盆里火星明灭,将父子二人的脸照得模糊。
韩镜垂头盯着那一盆银炭,新炭愈来愈明亮,而旧的也终于燃得干净,黯淡下去。
那一瞬,韩镜终于意识到,他固执地想左右韩蛰的婚事,其中似乎潜藏着晦暗的心思,甚至连他自身都不曾发觉。
便是想看看,这座府邸里最要紧的事,究竟该他这位屹立三朝的老相爷说了算,还是该苦心培养出的韩蛰做主。
半生相爷,朝堂六部悉在他的麾下运作,连至尊皇权都难奈何他。
相府内外,也是他筑下根基,定夺大事,韩墨韩砚皆敬服顺从。
尝过至尊权力的滋味,习惯了坐在权力之巅,哪会轻易心甘情愿地舍弃?
韩镜张口,仿佛呓语,“是啊。存静长大了。”
而他,却已老了。
……
藏晖斋里父子的对话,韩墨并没跟旁人提及。
韩镜的行事却仿佛稍有了些变化,虽没再提关乎令容的话,祖孙间商议朝政大事时,也不再如从前般,由韩蛰提出对策,他审视考量后拍板定论。却是两人商议斟酌后,递给韩蛰来定。
这个转变甚为艰难,韩墨却能看在眼里。
时气愈来愈冷,转眼便是韩瑶的婚期。
相府满门男子皆居于高位,就只韩瑶这一位孙女待嫁,婚事自然办得十分热闹。出阁的前夜,韩瑶总觉得忐忑,有些女儿家的心事和顾虑不好跟杨氏提起,拉着令容过去陪了一宿,断断续续地说话到半夜才算睡去。
次日清晨早早起来,韩府上下已是张灯结彩。
杨氏筹备了月余,将诸事都筹备得齐全,待尚家迎亲的轿辇来到,韩蛰和韩征兄弟送妹妹出阁时,哪怕性情爽利如韩瑶,亦在拜别爹娘时忍不住落泪。
杨氏站在堂前,瞧着大红的嫁衣走出院门,素日伺候韩瑶的仆妇丫鬟也随之出门,眼眶忍不住便红了。
韩墨跨前半步,宽袖之下,紧紧握住杨氏的手,甚至能察觉她强忍时微微的颤抖。
相府孙女出阁,嫁的尚政又是京城里出挑难得的才俊,这两日自是贺客如云。
韩蛰亲送妹妹到尚家,用罢酒席后往衙署走了一趟,回到银光院里,就见令容坐在床边美人榻上,正自出神。
借着傍晚微黯的天光,她的眼圈,似有点泛红。
第144章 谢意
腊月深冬, 天黑得早,酉时才到,天已昏昏沉沉的。
令容自打怀了身孕, 心绪就比从前脆弱些,白日里看韩瑶出阁, 后晌陪着杨氏在丰和堂里坐了半天,院里少了许多人, 总觉得空荡许多。
杨氏素来性情刚强,往跨院里去收拾韩瑶出阁后的闺房, 仍是红了眼眶。
令容跟韩瑶结识也只三年, 虽知道韩瑶仍在京城, 往后不能朝夕相处,都觉得舍不得,何况是将韩瑶从婴儿养成聘婷少女的杨氏?
婆媳俩感情好, 令容陪着安慰了半天,才放心回银光院。
到屋里坐着, 不由想起金州的宋氏, 也不知当时她出阁后, 宋氏对着空荡荡的蕉园是何等情境?傅家人口少,母女俩成日腻在一处, 她心惊胆战地进了虎狼我,宋氏在她跟前婉言安慰, 背后怕也偷着流泪过。
出着神眼眶渐红, 忽觉跟前光线一暗, 抬头见是韩蛰,忙站起身。
“夫君回来啦?瑶瑶那边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韩蛰垂首,瞧着她红红的眼睛。
令容低头避过他目光,如常帮他宽衣。
冬日里穿得厚,外头披着大氅,里头亦是层层叠叠。因是韩瑶出阁的日子,韩蛰身为兄长送亲,衣裳穿得也颇贵重,墨青色的锦衣绣着金线云纹,长袍宽袖,腰间革带系紧,解起来不大容易。
且赴宴归来,韩蛰身上还有点酒气,熏得她犯晕乎。
令容试了两下,有点泄气,“夫君自己来。”
韩蛰唇角动了动,不去碰革带,却忽然伸臂,将令容抱在怀里。
“送瑶瑶出门时,她哭得伤心。”韩蛰将她按在胸前,任由衣裳散乱挂在身上,拿指腹摩挲她红红的眼眶,低声道:“你当时出阁,也哭过吗?”
“当然哭过。”令容闷声,抬眼觑他,“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忽然想起来问问。”韩蛰抱得更紧。
两人成亲也是在腊月初,转眼已是数年。彼时他满心冷厉刚硬,于婚事也不过奉旨走个仪程而已,被杨氏催着穿了层叠累赘的冠服,往门口迎亲时,甚至觉得不耐烦。
令容的轿辇到了府门前,朱红的轿帘掀开,里头的人凤冠霞帔,面容被盖头遮挡着看不清,就记得她身披嫁衣,显得身材格外娇小。往拜堂的厅里走时,两人各牵绸缎,他身高腿长,她却跟不上步伐,慢得跟杨氏从前养过的那只小乌龟似的,耗了不少时间。
彼时宾客满堂,相府威仪,她孤身走过去时,是不是满心忐忑敬惧?
否则,怎会在往洞房走时险些摔倒?
韩蛰唇角动了动,想起那日她的华服盛装,有点后悔当时的暴殄天物。
令容不明所以,只问道:“夫君用饭了吗?”
“用过了。”韩蛰顿了下,续道:“陪你再用点。”
令容遂命人摆饭,给韩蛰备了筷箸。那位却几乎没太动菜,只将那盘油爆的虾子剥了搁在碗里递给她。
令容受宠若惊,欣然受了,吃得十分欢畅。
原以为是韩蛰良心发现,被韩瑶的婚事触动要对弥补从前对她的凶神恶煞,到沐浴后才明白,他这是想让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
查出身孕后的这半月,令容谨遵太医的嘱咐,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晚间睡觉时也规规矩矩地铺两床被褥,蚕蛹似的躲在里头。虽说每天清晨醒来时,都是挪过半个床榻贴在韩蛰身旁,但睡前却是紧紧避着的,怕勾起韩蛰的虎狼模样,抱都不让他多抱。
她年纪小些,加之怀的是头胎,韩蛰也没敢轻举妄动。
克制自持地睡了半个月,那血气却是越来越浮躁了。
白日在外公务缠身倒也罢了,晚间睡前总是格外难熬。
但夫妻俩磕磕绊绊走到如今,这当口也不好搬到书房去清心寡欲地睡,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摆出从前那副冷清自持的模样来。奈何调息养气的功夫在平常还能管用,喝酒后气血浮躁,就不太顶事了。
韩蛰沐浴后走到榻边,令容披着湿漉漉尚未晾干的头发,正翻书瞧。
沐浴后她身上有股清香,玲珑身段包裹在寝衣底下,勾勒起伏弧线。
韩蛰如常坐下去翻书,却觉心不在焉,往她身上瞟了两眼,腻白柔嫩的肌肤像是上等细瓷,红唇柔嫩,眉眼多娇。
没忍住侧过去在她脸颊亲了下,令容连忙往里头躲,“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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