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治下的律法能铲奸除恶,这种时候能清算仇怨的,却只有手里的剑。
看得出令容神情中的沮丧,他握住她肩膀,如同安抚,“觉得难过?”
“嗯。”令容低声,“高公子他……有灵气,有才情,很难得。放在朝堂上,他兴许不会有建树,但他在山水画上的造诣却是少有人及。夫君想必也看得出来,虽说名气过头了些,但凡是瞧过他画的,哪怕成名的前辈,都一致赞赏。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不该被埋没,更不该被仇恨毁掉——”
她知道韩蛰的忌讳,心里忐忑,声音低了些,却仍把话说完,“何况这件事,本就是甄家仗势欺人在先。”
韩蛰背着灯烛而坐,神情有点晦暗。
心里不太舒服是真的,却又无从辩驳。毕竟高修远的才情有目共睹,令容的话并无半点过誉,跟男女之情没无关,看重的唯有那份澹荡胸怀,清逸画笔。
令容心中忐忑,下意识咬唇,将他瞧着。
片刻后,韩蛰才道:“想给他求情?”
令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甄相没死,法外尚能施仁,有余地的,对不对?”见韩蛰沉目不答,有点怕他又吃飞醋,伸手握住他手臂,杏眼里浮起笑意,将他的手轻晃了晃,“夫君生气啦?”
她甚少会跟他撒娇,声音眼神都格外柔软,满是娇美情态。
韩蛰溢到唇边的“没有”两个字生生咽下去,板着脸,状似无意地转身,仍斟水慢喝。
这显然是生气了,心眼可真小。
但给高修远求情的事却不能真的作罢。
这世间有杀伐权谋、算计杀戮,也该有澹逸胸怀、林泉高致,那双妙手若是毁了,便又少一缕清风明月,着实让人惋惜。
令容猜测韩蛰是心里有坎儿,言语解释越描越黑,只能想旁的法子。
“瑶瑶说她过两天去射猎,会带几只乳鸽给我,到时候做给夫君吃好不好?还有新剥的板栗,做成栗子糕,再配一壶去年的梅花酒。还有父亲给的那支宣笔,出自名家之手,用的是最好的兔毫,送给夫君在书房用……”
她绞尽脑汁地献宝,模样甚是可爱。
韩蛰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绷着脸道:“头三个月已过了。”
令容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诧然看他。
生气的时候,他想的竟是这个?
许是她的诧异惊愕太明显,韩蛰终究没绷住,冷峻的神情有了裂隙,唇角抽动了下,露出点笑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就那么小心眼?”
难道不是呀?
令容心里暗诽,被箍在他怀里,伸手砸在韩蛰胸膛,恼道:“你又吓唬人。”
韩蛰抚她发丝,笑声低沉。
片刻后才道:“但凡叛决,须依律法,不宜开恩。倒有别的法子让他避风头,不受重罚。”
“当真?”
韩蛰颔首,“就是他太倔,看不上我那阴暗招数,怕连累普云寺。”
“这就是他有眼无珠了,夫君的法子必定是高明周全的!”令容当即送了顶高帽。
韩蛰颇为满意,抱着她瞧了片刻,神色稍肃,正色道:“你去劝劝吧。他伤了手,抱着必死之志,半点都不珍惜他的才华。”
令容稍觉意外。
韩蛰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跟高修远的交情又不深,能额外照拂已是难得,不可能放下他相爷的架子,纡尊降贵去劝说点拨。但莫名其妙吃了几回飞醋后,会叫她去劝,着实出乎意料。
令容自然愿意帮这点忙,就是怕韩蛰的小心眼,“夫君不介意吗?”
“这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何况——”他在令容唇上啄了下,“他只算个朋友。”
令容瞧着他,笑意渐渐荡漾开,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下。
酷烈杀伐之外,不被私心蒙蔽的含蓄善意,难能可贵。
第148章 劝言
令容没想到, 时隔半年有余, 她会再度踏入锦衣司的牢狱。
因高修远刺杀的甄嗣宗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世代书香承袭, 又出了个皇后,在文官中名声很好, 就连韩砚手底下的御史们, 都有不少敬服甄家。这节骨眼上, 令容不好徒惹口舌,用的是有急事跟韩蛰商议的名义,从偏门进。
牢狱里昏暗阴沉, 即便已是仲春, 却仍有凉意。
令容毕竟身怀有孕,韩蛰特意将高修远安排在靠近偏门的僻静之处,既可掩人耳目,也不必令容再去瞧一遍里头的阴森刑具。
石头砌就的牢间逼仄枯燥, 里头除了一方木板和干草,再无他物。
高修远仍穿那身玉白的衣裳, 独自靠墙坐着, 时隔一夜,眼底的猩红愤恨已然收敛。牢间里的灯烛都已被他扑灭,近门的铁栅栏处还算有些光亮,里头就颇阴暗昏沉。
他的脊背紧贴在冰凉石墙, 头微微仰着, 双眼紧闭。
韩蛰送令容至铁门外, 夫妻俩换个眼神,韩蛰便先退到不远处。
周遭并无旁人,令容在铁门轻敲了敲,高修远仿若未闻,甚至将头往里偏了偏。
令容无法,只好道:“高公子,是有人来探望。”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高修远愣了片刻,才遽然睁眼,扭头看向外头。
昏暗阴沉的牢狱甬道里,令容穿着身茶色衣裳,外头罩着墨青色的披风,连头上都戴了帽兜,唯有娇美的脸露出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高修远做梦都没想到,世家娇养长大,嫁入高门为妇的她竟然会来这种阴暗森冷之地,下意识站起身。
刺杀甄嗣宗失败后,高修远很是沮丧,憋了一年的那口气骤然松散,连同精神都有些垮塌似的,连着两顿都没吃饭。
起身太猛,他晃了晃,扶着墙壁站稳,才愕然道:“少夫人怎会来这里?”
“来探监呀。”令容手里有钥匙,开了牢门,将食盒递进去。
两人虽是故交,毕竟令容已为人妇,高修远即便身在困境,斗志丧尽,也记着避嫌,接过食盒后,仍将门关好,上了锁,将钥匙递回给令容。
令容莞尔,“高公子这样坐牢的人倒是少见。”
“承蒙少夫人关照。”他垂着眉目,“罪行明摆着,何必多费力气。”
令容来之前已跟韩蛰商议过,便单刀直入,“普云寺的事我都听说了。”
她会来这里,自然是得了韩蛰的允准,高修远猜想得到,便点了点头。
令容顿了下,道:“为一个甄嗣宗赔上性命,值得吗?”
高修远避而不答,只垂目盯着牢狱阴暗的角落。
……
自父亲高世南被诬陷流放,高修远孤身上京后,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难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乡,得到的却只有父亲的死讯。除了几间已被甄家豪奴毁坏残破的屋子,就只有亲友口中愤恨而无可奈何的转述——他不止没能见到父亲,连他的遗物都已无处可寻。
滔天的仇恨与愤怒,足以让人疯狂。
至亲被毁,悲痛之下,胸中澹荡风月亦蒙了尘埃,他无法安心提笔,难以潜心泼墨,更不及从前思如泉涌,窥探灵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烦躁、愤怒,如同困兽般挣扎乱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复仇。
回京之后,他走的每步路,执笔的每幅画,都是为了昨日那狠狠一击。
在决意报仇时,他就已想过后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无所畏惧。而至于曾经的敏锐才思,在惊闻噩耗时骤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钓誉,将虚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赞叹的画作,却唯有他知道,胸中灵泉似已干涸,虚名之下,他挥毫绘就的,并非本心所欲。
寻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归途。
更何况他费尽心思在普云寺行刺,终须给个交代,免得寺里受牵连。
值不值得,再问已无意义。
高修远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凉地面,默然出神。
……
令容瞧着他那模样,总算明白了韩蛰的难处——爱惜才华不欲用刑,高修远却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惯于冷厉强硬,对她说句软话都难得要命,哪会耐心劝解高修远?
执掌锦衣司数年,恐怕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识睇向韩蛰,那位倒是坦荡,岿然站在远处,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闷头翻着手里的卷宗,没打算听两人说话。
令容也不知高修远会不会听她劝解,但至少,她能转达韩蛰不欲挑明的话。
“甄嗣宗满口仁义,却作恶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门在京城收买人心,却在远处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虽身处显赫之地,却心在泥沼之中,实则微贱。而高公子的才能,却是人所共睹,贵如珠玉。”她顿了下,看到高修远的手指停住,便缓缓道:“甄嗣宗那种人,不配让你付出性命。”
片刻沉默,高修远的手指缓缓缩起,“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许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恶行昭彰,自有遭天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过一时得势,活着荣华庸碌,死了却也只能遭人唾弃,比之探微先生、思训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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