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站在寒风里,眉目冷凝。
好半晌,侧间的门扇才由内而开,来禀事的户部尚书缓步走出,朝门口的管事点了点头,见是韩蛰归来,便几步走过来,拱了拱手,“韩大人。”
“梅尚书。”韩蛰亦拱手回礼,让管事送梅尚书出府,他就势入侧厅。
韩镜端坐在案后,正拧眉沉思,因病中不爽利,身上穿得厚些,愈发显得比从前瘦小,只那双眼睛还矍铄如旧。见是他,韩镜紧皱的眉目舒展了些,声音有点哑,“回来了,过来坐。”
“祖父身体好些了吗?”韩蛰毕竟是担忧的。
“入冬后的老毛病,在家养几天就好。”韩镜案上摆着茶盘,倒了一杯给他。
韩蛰双手接过,“父亲呢?”
“待会过来。”
祖孙俩都是沉肃而不擅关怀的性子,沉默着喝了两口茶,韩蛰听他咳时带些痰意,道:“祖父病了这几日也不见好,回头我让人熬些冰糖雪梨,润肺止咳的。”
“随你。”韩镜沉眉,“你的心思有限,该放在正事上。”
这态度在意料之中,韩蛰没再多说。
坐了片刻,韩墨赶过来,祖孙三人围坐在一处,韩蛰才说起这回去河东的事。
——为的是先前在山南谷口设伏刺杀他的那位田姓汉子。
郑毅将重新探查的消息递出去,身在代州的锦衣司暗桩重新探查田家底细,报来的消息,却与最初稍有不同。那田五的经历固然没错,与他孪生的兄弟田四却并未真的丧命,而是因出众的射箭天分,被有心人收留,指点技艺,后被收在河东范通帐下。
这回埋伏行刺,便是田四的手笔,若能成事,算是为范通立下汗马功劳,若不能成事,也算栽赃给甄家,挑起纷争。
至于那田五,在他那孪生兄弟南下时,便被人杀害,李代桃僵。
而河东帐下,除了默默无名却有神射之技的田四,还网罗了不少骁勇之人。
“……范通将这些人藏得隐秘,若非此次特意探查,还揪不出狐狸尾巴。”
韩蛰说罢,眉峰冷厉。
韩墨亦皱眉,“范通这野心藏得倒深,恐怕也是心存摇摆?”
“若范贵妃能拿下东宫,范通自会就中取利,若不能,他那野心倒不小。”韩镜瞧着桌上淡烟袅袅的青铜小炉,老狐狸般的眼睛眯着,取了几粒棋子在手里把玩,“若范通真的起事,兵力如何?”
“有私藏的军械,也有暗中招兵买马的铁证,境内那些盗匪也不是真跟他作对。一旦聚起来,会比他露出来的强悍数倍。”韩蛰这回北上,途中总想起那深沉的梦,虽说梦境荒诞不足为据,却终究令人忧心,“河东地界南北狭长,范通驻守边境,且心术不正,若真有异心,未必不会打别的主意。”
韩镜目光遽然一紧,“意思是,他可能跟外寇合谋?”
“史书上不是没有这种事。”韩蛰顿了下,“范通身边有位妾是异族人,来历不明。”
这就令人心惊了。
韩镜虽有野心,许多事也做得狠辣而不择手段,毕竟是文人出身,有几分家国情怀,暗中谋逆,想要的不止是皇位,更盼能少生事端,令百姓少受疾苦。虽说战事不可避免,能迅速平定的内乱,跟外族铁蹄踏破边境的祸乱终究截然不同。
他对着香炉沉吟,片刻才道:“打算怎么应对?”
“先安抚范通,在边防多使些力,剪除他羽翼,再瓮中捉鳖。”
韩墨颔首,“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有备无患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来得及吗?”韩镜有点担忧,“甄嗣宗已在跟御前进言,皇上有些疑心。”
“顺水推舟,除掉甄嗣宗,范通必定乐见其成。”韩墨说罢,看向韩蛰。
韩蛰也是这意思,“天底下兵马就那几处,岭南陈鳌记挂的是边疆安危,陈陵那边有长孙敬,他也没那野心和本事。曹震知道轻重,河阳更不必说。西川那边,尚家虽据守天险称霸一方,却没有出川逐鹿天下的实力。甄家倒了还有太子,皇上的勤王诏发不出去,他们就不会轻动。余下的就只山南蔡家和河东范通,范通还盯着东宫摇摆不定。”
这些年奔波不休,对各处的情形,韩蛰几乎了然于胸。
韩镜听罢,垂眸想了片刻,回身取了幅舆图铺在桌上。
祖孙三人围坐推敲,数重帘帐内,就只有极低的声音,消散在袅袅青烟里。
待商议定,已是夜色初降,三人心神稍松,喝茶歇息。
韩镜手里捻着棋子,矍铄目光落向韩蛰,“范通的事拖得再晚,也须在这一两年内。拖得太久,若谣言四起人心浮动,于大计无益。到时候——”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关乎天下的后位,如何定夺?”
第143章 父子
新帝登基, 择立皇后,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虽说事情尚未谋成, 提早安排布置, 并无害处。
韩蛰显然是想过此事,沉声道:“傅氏。”
“她?”韩镜瞧着对面那张冷硬固执的脸,想起先前的数番争吵就头疼,“京城内外多的是名门望族,傅锦元兄弟纨绔无能, 傅益虽有点出息, 傅盛却是个惹祸胎子。这样的皇后母家,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
“纨绔的名声是从前, 岳父在朝政上虽没建树,音律书画上却有造诣。”
这还维护起傅家来了!
韩镜胡子翘了翘, 咳了两声,“那也能算本事!”
韩蛰念他还病着, 到底没顶撞惹怒,只沉着脸不语。
旁边韩墨上有刚愎独断的父亲,下有精明强干的儿子,寻常甚少插手干涉韩蛰的事。但祖孙俩因傅氏而起的芥蒂, 从去岁除夕到如今,他都是知道的。这些年看着韩蛰在韩家的严苛教导下长大,祖孙俩的性情和毛病, 他也算看得清楚。
同样冷硬固执的脾气, 两人合力谋划时能一拍即合, 但凡争执起来,也是针尖对麦芒。
当初韩蛰还是少年时,曾跟韩镜闹别扭,被韩镜罚跪祠堂,连着跪了七天七夜也不肯说软话认错,终是韩镜又气又无奈,在病榻上躺了两日,才叫韩蛰退让了半步。
如今韩镜上了年纪,又手握重权半辈子,难免有些老人家顽固刚愎的毛病。
韩蛰又被教导出强硬铁腕,认准的事九死不悔,也未必愿如从前般被长辈束缚翅膀。
而那傅氏偏偏又……
放任祖孙俩执拗下去,再吵十年也是枉然。
韩墨揉了揉鬓角,给韩蛰递个眼色,“瑶瑶过些天出阁,你母亲后晌还说要跟你商议婚礼送亲的事,你先过去瞧瞧,提前说准了安排好,别耽搁。”
提起这茬,韩镜倒是想起来了,“还剩几天?”
“腊月初三的婚事。也就十多天了。”
韩镜颔首。府里几个孙子,他在韩蛰身上倾注的心血最多,韩瑶养在杨氏身边,甚少去太夫人那里,加之他膝下有唐解忧,倒没用多少心思。外孙女香消玉殒,已是悔之不及,如今孙女出阁,毕竟还是得和气热闹些。
眉间的不悦淡了些,韩镜便抬手,“去你母亲那吧,别耽搁。”
“孙儿告退。”韩蛰起身,又跟韩墨行礼,出了内室。
……
韩蛰一走,剩下父子二人坐在桌案前,韩镜因忙于政事,甚少留意韩瑶的婚事,既然提起,便问详细。
韩墨如实答了,最末话锋一转,又提起令容来,“瑶瑶这门婚事,听杨氏说,还是傅氏牵出来的。她姑嫂俩处得好,傅氏这阵子也帮了不少忙。”
韩镜听见令容,下意识地皱眉。
韩墨瞧见,也不以为意。
他虽曾居相位,却是文人出身,年轻时温文尔雅,中年时意志消沉,世事磋磨之下,反倒多几分能进能退的柔韧性情,跟韩蛰在祖父跟前硬碰硬的刚冷脾气不同。
添了杯茶递给韩镜,韩墨帮老父亲轻轻捶背。
“父亲对傅氏的芥蒂,我也知道。当初娶进来是因田保作祟,昏君赐婚,您迫不得已奉旨结亲,心里必定不舒服。后来出了解忧那些事,母亲病故,解忧丧命,便愈发觉得这门亲结得不好,对不对?”
内室里隐秘安静,韩墨的声音很低,端方而沉厚。
韩镜垂目不语,半晌才道:“若不是她,解忧也不会走到那地步……”
“解忧受罚跪祠堂,父亲决意将她外嫁,这两件事确实跟傅氏有点干系。但后来去道观,却是因她心思不正,在长公主跟前肆意妄为,连累旁人性命。这事上,据我所知,傅氏是没说过半句话的。再后来又挑唆征儿,搅扰大局。存静当初跟您说得明白,处置解忧是为大局,将来母亲和妹妹跟前,他也会交代。这些账,是为咱们府里,跟傅氏毫无干系。”
韩墨叹了口气,自斟茶饮尽,神情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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