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翁秘书是跟着旅座走的,我在城里,还能来替旅座送封信。”他放下信起身,“如今我也要回北平去了,咱们后会无期。”
信上无字,只有落款。
康秉钦,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这天月中,是个月满人圆的日子,他所有的话都写在了这个日子里。
是遗言。
中秋这天,许佛纶独自去了木兰山,不叫人跟着。
她求过了香火,点了长明灯,往山顶去。
“康秉钦,我来送你!”
山上月色正好,将她这句呢喃带走。
她面朝北方坐下来,将带着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赤金凤凰,当年别在鬓边的头饰,许多年没有戴过了。
似是有感应,她将凤凰放进土坑里的时候,盒子边上放着的雪茄,也跟着掉了进去。
她一瞬间几乎能看到他桀骜的脸,笑着调侃:“你这个人……”
山风应她,草木而立,似他归来。
她把雪茄放好:“你听见了,我可什么也没说,那些能讲的,等将来我下去,咱们面谈。”
风来,雪茄在凤凰周围翻滚。
许佛纶低头看着,好半晌才说:“当初给你讲的话,都是真的。”
她得亲口告诉他!
“你就是个痴人,在北平呆那么久,什么情报也该讲完了,偏要巴巴地守在那儿。”
北平危机,他比她更清楚,回去祭扫,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曾经鲜衣怒马,又如何能看惯苟且偷安?
将军百战,马革裹尸,在审时度势之前,他先懂得是忠,讲的是义。
她把土坑埋上,却哭得不能自已。
“宁为太平草芥,不做乱世枭雄,”她低头亲吻那片土地,“你还是挑了后者。让凤鬟在这儿陪着你吧,我要去做你没完成的事。”
走你没走完的路。
看你没看到的山河。
她起身时,月圆风拂,草木致意,为她壮行。
她看着沉重夜色:“康秉钦,你且慢行,好好瞧瞧这些刽子手的下场。”
山下,翘枝握着手电筒在车边等她,路口,七八个小女孩子警惕地守卫着。
许佛纶身边的监视越来越肆无忌惮,曾有化妆的间谍试图潜进她的书房,被发现后自杀身亡,竟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她们的日子如履薄冰。
东北的生意已经全盘被日本人接管,多番周旋,能保存下来的只是寥寥。
北平天津相继沦陷,接着是南京,上海很快沦为孤岛,通信艰难。
荣衍白的行动相对自由些,仍旧在监视中转移到了上海,两三个月会给许佛纶讲一通电话,说的也不过是日常起居,问候而已。
许佛纶偶尔能从他的电话里分辨几句重要信息,助他及他的同事将资金物资和情报通过公司的运输途径运送出上海,多数情况下还是通过张如卯或者荣希孟联系。
她很少过问他们的身份,立场,荣衍白能以如今的身份潜伏已经是不易。
可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再有,接着是山东安徽江苏交战,战火很快蔓延到武汉。
当时许佛纶正在河南赈灾会里,协助救助因花园口决堤而受灾的难民,被翘枝和秀凝强行带离了郑州,收整行囊离开武汉退往会战后方的长沙。
十一月,长沙大火封城。
秀凝和公司的数十位员工折在防空洞里,被火焚尽,翘枝在湘江渡口登船时,被争相渡船的人踩踏致死,离她的婚期尚不足月余。
退回重庆时,许佛纶只带着身边的六个女孩子。
因荣希孟参加情报工作在长沙失去消息,谢贞卧病不起,想容在大半年内损失惨重,近七成的资产未及挽救,如今重庆也岌岌可危。
玉妈劝她尽快带着谢贞退往昆明。
“退无可退,不如迎战。”她笑着,拒绝,“我会尽快安排母亲和您离开重庆。”
她不离开重庆,谢贞和玉妈自然不会同意。
许佛纶也没有再劝。
她仍旧和上海方面协商贸易公司的筹办事宜,将原先的路线改成自香港过广州至昆明仰光沿线,以运送战略物资和各自公司的产品,补给后方。
张如卯在寻找荣希孟的同时,也及时地将他们的计划上级做了反馈,得以在他们运送物资时相助。
另一方面,许佛纶又和江右商帮取得了联系,她以所在的重庆和云南边境的木材为供应地,通过他们以往的运输途经,将木料和钢铁及时地送往前线。
资金困难时,她变卖了大部分藏品和首饰,余下的一部分钱,就让人修了学校。
学校建成前,在雇佣教员的第二天,她见到了失踪一年的荣希孟。
她教文化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还是踪迹难寻,偶有三两个月不见人影,谢贞不问,她也不问。
除了情报工作,许佛纶知道她是在打听父亲的下落。
民国三十年,荣衍白已经失去消息整整两年。
第225章 她的信仰
荣希孟有次问,许阿姨,您说我爸现在会在哪儿?
她很少讲自己的心事,唯这回,还是在同事的婚礼上醉了酒回家。婚礼虽然是工作需要,但是双方的父母都在场。
她很羡慕。
因为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过父亲。
民国二十八年春,荣衍白从上海秘密赴重庆参加南方局会议,途中多番辗转后下落不明,她打听了很久,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荣希孟知道,或许是工作需要,父亲的身份转为地下,她不知道也很正常。
但是她害怕,另有一个残酷的真相在等着她。
她想得到消息,但有时候会抗拒消息。
许佛纶说:“你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艰难地行走,你父亲也一样,你们会在未来碰面,也可能永远不见,但是你们的脚步都不会停下。”
这是她的回答,也是她的态度。
荣希孟再没有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许佛纶经历过太多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友变成亡灵,阴阳相隔是最是无力绝望,如果父亲不测,荣希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荣希孟的工作回到正轨,许佛纶也在继续着她的工作。
偶尔跟着车队往返于昆明和仰光时,她会在仰光多停留一段时间。
在那里,她信仰了小乘佛教。
她喜欢那里无数镀金或者白石的佛塔,也喜欢坐在挂着佛龛的榕树下听僧伽讲经,她相信这个曾经拥有四万宝塔的地方会保佑每一个信徒,心想事成。
她只愿荣衍白平安,战事平息,亡灵得以往生。
六月里,日机轰炸重庆。
荣希孟从险些被北夷为平地的学校离开,见到许佛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她坐在轮椅里,和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里几位要员商量如何安排发放第二批赈金。
“日机空袭时炸掉了咱们家的厨房,我在外面打水,被炮弹片刮伤了骨头,需要修养一段时间。”许佛纶笑着,递给她一张手绢,示意她擦擦眼泪。
手绢是荣衍白的,她一直带在身边。
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心思,荣希孟跪在她跟前,泣不成声。
委员会的要员大多是旧识,很体贴地留了空间,让她们这一对继母女好好说话。
许佛纶显得很遗憾:“我从仰光带回了很大一包咖喱,做了一盆咖喱螃蟹,还没有来得及尝,就都没有了,你很没有口福!”
荣希孟觉得,她安慰人时候的不正经,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就如同她说过的,脚步不能停下。
她也不能倒下,开办的救济所收容所,包括学校,还有每月跑在崇山峻岭间运送战略物资的汽车,她都要一一过问。
每月流水一样的钱收进账上,再流水一样的抛出去。
荣希孟已经很久没有见她穿过锦缎的旗袍,也没有见她戴过像样的首饰,唯一的镯子,还是父亲很久之前送给她的。
日子很拮据,尤其是香港沦陷之后,连她支援大后方的活动也变得更加艰难。
许佛纶就陆续把以前的贵重家具首饰变卖,可从来没有动过荣衍白收集的古玩。
她总是说荣衍白视财如命,如果知道她把他的古董糟蹋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可她明明知道荣衍白不会计较。
荣希孟也知道。
她问她:“许阿姨,您就没有遗憾?”
“有啊,没能和你爸生个孩子。”许佛纶抿了一小口水,然后对着她笑,“虽然这件事对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是它始终是我的遗憾!”
所以,她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
荣希孟又气又笑。
她知道许佛纶身体不好,她年轻的时候受了太多的苦,如今也还是一样。
这顿饭是谢贞庆贺许佛纶平安出院亲自下厨做的,许佛纶吃的很少,她身上的伤太重。
一个月前,有特务袭击了她的座驾,子弹穿过了她的肺叶,玉妈为了保护她,伤重不治。
日占区里,高额的税收没能让想容关门,威逼利诱也没能让许佛纶屈服,她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支持抗战事业,只怕除了解决掉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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