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取了热水来,一人咬住一半的杯子口,分享唯一能润喉的东西。
“江西。”
荣衍白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她会告诉他,却不想得着这么一个答案。
“回家?”
两岁那年,被母亲抱在怀里逃出老宅,她已经三十一年没有回鄱阳了,而母亲也早在二十多年前死在了辽西。
许佛纶点头:“回的,家里有我要的东西。”
她现在唯一求得,也不过是生意。
“几时走?”
“陪你过完年。”她笑着,揪他的下巴,“你呢,打哪儿来,要回到哪里去?”
她记得,在上个电话前,他们长达一个月没有任何联系。
荣衍白握住她的手指:“陕西延安来,在杭州小住几日,陪着两位重要的人物,见一见面,小酌几杯。”
许佛纶审视他。
眼神里勾勾缠缠,心思没有几个反复,两个人又吻到了一处。
热水杯被推到地上,算是什么解乏滋润的灵物,自有别的妙处。
许佛纶到九江当日是正月十六。
本该是喜庆的日子里,街头巷尾的小报上却纷纷登载,瓷商许家的养子在秦楼楚馆一夜输尽万贯家财,恼羞成怒,竟当众打死债主的消息。
人被抓了起来,许家老爷许退安只得拉下脸面上下周旋,可奈何这位少爷恶贯满盈,竟有数百人联名请愿,只求判他死刑。
许家原是晚清皇商,富贵风流近百年。
如今却门风不振,出此逆子,恐怕离家破人亡只有一步之遥。
沿途听来的闲言碎语几乎没几样能入耳的。
两个丫头皱着眉问:“先生,这样的家,您还回吗?”
“回。”许佛纶放下账本子,“许家这不还没散摊子呢,昔年的瓷器银号都走得什么道,用得着用不着的人,我总要瞧过了才能做决定不是?”
虽然和许家的几个掌柜谈过几回,不尽如人意,但是许家根深叶茂,很是诱人。
到鄱阳这日,正逢许家少爷出殡,老远就看着扬起来的白幡。门口迎来送往的管家伙计,恨不得把脸遮上。
车夫将许佛纶一行送到对街,知道她们是要给许家送丧,眼神里满是不屑。
许家的管家迎进去一对儿客人,耷拉着脸出来,看着许佛纶就发傻:“您是……凤鬟,许……荣太太!”
倒了几个个儿,才把名字叫明白。
许佛纶点头。
“您跟我们家少爷也是故交?”他摆明了不大相信。
许佛纶笑:“贵府三十年前亡故的大小姐许修岚,是我妈!”
第223章 七月宛平
外头丧乐不敢高声,里头女眷哀哀的痛哭都封在重重马头墙后,里外都是压抑,重回故里也不过如此。
许佛纶对老宅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青砖黑瓦高牌坊,好像永远走不出去的石板长巷,还有被关在后园的母亲每天必点的灯芯糕,一盒二十四条烧完,一天就过去了。
整整烧了两年。
她那时候估摸只有两岁,不大明白这样好吃的糕点,母亲要白白糟蹋?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一个小小的阁楼,到前院去和族中的兄弟姊妹见面,只能通过红砂漏窗望一望四水归堂的天井,却永远没有资格见见鲤鱼跃龙门的照壁。
直到母亲听烦了别人叫她小杂碎,卷了个包袱将她抱在怀里,用簪子刺伤看守的奶妈,深夜跳墙逃出了老宅。
母亲跛脚的病根,就是那天落下的。
记忆根本算不上美好,连小时候喜欢吃的糕点都是辣的呛人。
许佛纶丢下手里咬了一小口的灯芯糕,说实话,也很想烧一回。
走廊上有人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里,不知道谁在低低地解释:“……从北平来的年轻女客,自称修岚小姐的女伢伢……”
她放弃了刚才的荒唐念头,拍了拍手上的碎渣,理了理旗袍。
七八个老少爷们儿簇拥着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进门,屋里光线本就暗,他身上穿的又是件黑缎的马褂长袍,更衬得人双眼无神,家道冷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各异,怀疑惊讶防备,就是没瞧出几分近亲相认的欢喜。
许佛纶站起来:“姥爷!”
许退安的眼泪一瞬滚下来:“你妈呢,你妈在哪,啊……”
老头儿手里拎的拐棍,磕在地上,嗡嗡地响。
“死了。”许佛纶微垂了眼睛,“民国三年,就没了。”
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六年。
许退安的胡子在抖,眼睛是红的,有人上跟前要扶,被他一把甩开。
跟着的人见了,都低着头背过脸抹眼泪。
真的假的不知道,哭就是了。
外头的丧乐又响,要出殡,小伙计在门口请示管事的,琐碎的事俗让许退安不堪其扰,挥着棍子撵人。
客堂里清静了。
许退安拄着拐棍坐在太师椅里,哭一阵儿,骂一阵儿。
骂许修岚,也骂那个让她遭罪的男人,赵登芳。
赵登芳是个杂耍艺人,绝活很多,嘴皮子利索,人生得也很好看,走哪儿都讨人喜欢。
许修岚是长在深宅大院里的闺秀,街头上只搁着帘子瞥见了就一见钟情,派了丫头请人来演杂耍给许退安贺寿,常来常往,两个人坠入爱河。
老宅子里人多嘴杂,隔不多长时间,许退安就知道了。
接着演了出棒打鸳鸯,拆散了恩爱夫妻,赵登芳捧着一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许家门脸朝南还是朝北都不知道了,哪还记得许家小姐是谁。
许退安很快给姑娘订了亲,没出半个月,却发现许修岚有了身孕。
打骂折磨也没把孩子扼杀,十月之后,他就把娘两个关进了后园,只是没想到许修岚会带着孩子逃走,千里迢迢去找赵登芳。
家中丑事不可张扬,对外就说许修岚病故了,可谁想到时隔这么些年,许佛纶竟然找回来。
她名满天下,许家已衰败,回来又能做什么?
“你妈找着他了?”
“找着了。”
“哪儿找着的?”
“沈阳。”
她扯了谎,谁知道赵登芳入赘的那家在哪儿,只知道那家阔太太体胖,一张大红的嘴唇有她妈妈的脸那么宽,凶狠可怕。
许退安追问:“那你怎么会在辽西土匪窝里?”
许佛纶挑了挑眉头。
关于她的传闻,香艳的不堪的,总之逃不过那几个人几件事,土匪的女人成了她的出身,逃都逃不开。
“我十岁那年,爹妈都没了,孤身一个四处流浪,土匪征兵,把我征了去。”
这也是谎话。
许退安的心被刺了一下:“怎么没的?”
“爹没钱病死了,妈也跟着他去了。”
这还是谎话,只不过没钱是真的。
许修岚抽大烟,给人缝缝补补过不了日子,浑浑噩噩的时候就跟男人睡觉,打家劫舍的土匪听说了,就成了常客。
许修岚死的那天,从早到晚家里来了三波土匪。
她把许佛纶关在床下的木箱子里,只交代听她叫她才能出来。
小孩子都听话,等了三天,她吃了好几块冰血泥,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最后自己爬了出来。
许修岚躺在床上,身体已经硬了,被流出的血水冻在破烂的床单上,根本搬不动。
许佛纶不记得自己哭还是没有哭,放了把火,把房子烧成灰烬,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这些事,能把心搅碎。
她编了个情比金坚,同生共死的美梦,给许退安听,给许修岚听,也给自己听。
许退安失手把茶杯砸碎在了地上。
许佛纶安静地看着。
“怎么不早回来?”他拎拐棍来打她。
她没躲:“您和我是两看两相厌,回头再跟小时候似的,您叫人把我给摁后园井里头,下去见了我妈,她得多伤心。”
许退安瞪她:“现在就不怕了?”
许佛纶笑:“要不您试试?”
随行的十来个人,荷枪实弹,不提这个,许佛纶的名声打哪儿都叫的响。
老头儿被气了个倒噎:“来了还走吗?”
“走。”许佛纶叫人把一沓文件送进来,“我来是跟您做生意的,您看看许家的产业,上头可有不齐全的,回头我一并都要了。”
许退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许佛纶抬了抬手指:“许家账面上的亏空比实际少了九成,换个人来,您连这祖宅都保不住,我给您这个数,替您收拾了烂摊子!”
许退安暴跳如雷:“你休想,这是灭祖,大逆不道!”
许佛纶无动于衷:“回头等您把老宅卖了补亏空,您上祠堂见祖宗,就不是灭祖,就不是大逆不道?”
“你舅父还在外头没走,你就跟我来分家产?”
“就是祖宗在外头,也得吃喝挣钱。”许佛纶笑一笑,“还有,我只谈生意,对您的家产不感兴趣!”
她起了身,看着火冒三丈的老人:“我给舅舅上过了香,尽管他是您从族中过继来的,但是许家败到这个份上多亏了他,否则这笔生意不知道还要多花多少,我谢谢他成全!”
相似小说推荐
-
锦绣小娘子 (林锦) 锦文小说网VIP2018-04-28完结重活一世,她想要报仇,还想要跟着自家相公好好过日子。可是为什么,她家相公好像躲...
-
农门贵女 完结+番外 (良姜) 掌阅VIP2018-03-30完结她是克死爹娘的‘不详人’,被村人逼迫自杀而亡!当特工顾玲珑穿越而来,冷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