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公署的官员都觉得,康代总理的脾气在近一个月变得更加温和了,虽然话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少,但最起码和颜悦色的时候很多,不至于让人心生畏惧。
然而春风拂面也仅仅只是表象,他铲除异己的手段却越来越狠,势头甚至隐隐地超越喜欢把对手的人头挂在火车站示众的那位东南王,身边的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脾气,越发心惊胆战。
陶和贞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康秉钦心思被公事占满,就没工夫惦记死了的女人了,看他这些天的状态,她也能渐渐地安心。
她以为康秉钦对许佛纶的感情,虽然会比他之前交过的女朋友们更深,生死相隔后肯定会难过,但过去也就算了,从没见他把儿女情长放在过心上。
可是后来,她发现康秉钦病了,这个病生在他心里,从许佛纶死的那天晚上起,就已经无药可医。
除夕当晚公署有宴会,康秉钦回家已经是后半夜,陶和贞被惊醒,见他满身酒气很不放心,说了几句话就叫厨房给他准备醒酒汤。
等到陶和贞端了汤上楼,发现康秉钦卧室的门没关紧,他正坐在烛台下的椅子上在看手里的东西,她推门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后来,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把红木梳子,小心翼翼地在梳掌心里的一绺长头发。
黑发很整齐,只是已经失去了光泽,顶端倒带着一块像是皱巴巴的皮肉,却毫无血色。
能让他视若珍宝的,那女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她死了,死了两个来月了。
深更半夜,他对着死人的头发温情脉脉,陶和贞吓得魂飞魄散,手止不住的哆嗦。
汤洒出来,烫到她的手背,她低叫了声,康秉钦蓦然转头——
他的阴戾的眼神,杀机毕现。
陶和贞的声音硬生生卡在嗓眼里,汤碗的盖子抖得当啷当啷地直响。
“妈——”
康秉钦不知何时打开了门,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
陶和贞吓得后退了一步,没敢再看他的眼睛:“我看你有点醉了,赶快喝了,就睡吧。”
他嗯了声:“佛纶睡了吗?”
陶和贞浑身发冷,死死地掐住手心:“她,她睡了。”
康秉钦笑笑:“她晚上吃的什么?”
陶和贞声音都变了:“吃,吃了碗芋圆。”
亏得以前让周曼蘅调查过许佛纶,知道她爱吃甜食,不然这会猛地问起来,准得露馅。
可康秉钦的脸色越发不好:“她不爱吃那东西,是又跟谁生气了,我去看看。”
“你别去,她晚上吃的多,芋圆就舀了一口,给放下了!”陶和贞拉不住他,眼看人就要到楼梯口了,“她睡了,你再吵,可就是跟你生气了。”
康秉钦点头:“我知道了,妈,你也回去休息吧。”
陶和贞哪还有心思阖眼,坐在客厅里一遍遍想他刚才的举动,到底是真醉了,还是为了个女人走火入魔。
每过半个小时,她都要上楼看一次,可康秉钦的卧室关上了,根本进不去。
她提心吊胆,一直坐到了天亮。
七点十分,康秉钦下楼吃早饭,表现的并无异样,甚至对昨晚的举动一无所知,陶和贞不得不将古怪的事情归咎于他酒后无状。
可当天晚上,康秉钦在参加完总统公署的新年招待会,没有回家。
陶和贞多方联系,才找到了他的新侍从官唐勋。
这位出身于混成旅的年轻将官,却哽咽着出声:“总座在许公馆。”
陶和贞赶到时,康秉钦披着大衣,独自坐在结了冰的湖边。
唐勋说:“总座在别处夜夜都不能闭眼,除了来这里才能休息几个小时,他始终不肯相信许小姐已经过世了,这两个月他派了无数的人手去找她,北平都快被挖地三尺了。”
天津南京上海,甚至连辽西和鄱阳都让人翻遍了,没有消息就再找,可这样得找到什么时候?
找一辈子吗?
唐勋抹了把眼睛:“老夫人劝劝总座吧,许小姐是真的没了,不是跟他置气躲着不见,再这样下去,总座的身子会被拖垮的!”
可该怎么劝?
陶和贞看着他从湖边起身,慢慢地踱回房间里。
康秉钦进了一间屋子,就会摁亮电灯,再叫声佛纶。
无人应他,他就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直到许公馆二十二间屋子的灯全被他打开。
他孤身一人站在房间里,再慢慢地把每盏灯关上,最后回到许佛纶的卧室,躺在她的床上,阖眼入睡。
陶和贞捂着脸,泣不成声。
康秉钦病了,他把自己流放到荒芜人迹的绝境,默默等死。
陶和贞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她让康馥佩请医生。
袁劾朗找到他的导师代为引荐,并带着康馥佩去了趟上海的心理学会,请了那位专攻心理治疗的西洋教授来北平会诊,吃药和行为疗法持续了月余,根本没对康秉钦起到任何作用。
他能够照常工作,出席各式各样的会议,做出延长临时政/府寿命的各种决定,可他不能闲下来,闲下来的时光里处处都是许佛纶。
可他每天总要匀出时间来,去做这件事情,陶和贞见过他对着头发说话,和头发议论军事机密,和头发同床而眠。
她实在无计可施,已经顾不上那个洋医生再三告诫,不要刺激康秉钦。
有天晚上,她直言不讳:“六儿,许佛纶已经死了,死了三个月了,你不能再执迷不悟!”
康馥佩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康秉钦却根本无动于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康公馆里梳过那缕头发。
陶和贞绝望了。
她一度认为,康秉钦这辈子就活在许佛纶死去的阴影里,或许哪天他熬不住,也得跟着去了。
三月,奉系军舰在大沽口被国民军击退当日,康秉钦在公署接到一通电话:“康代总理,别来无恙!”
他攥紧了电话:“荣衍白!”
电话里的男人轻笑:“是我,不过,您想不想见见阿佛?”
第143章 故人重逢
电话两端同时沉默了很久。
久到侍立在侧的唐勋和秘书长翁庆瑜都感到彷徨不安,面面相觑后,心里不约而同地嘀咕,大沽口的事态到底严重到何种程度,以致于让代总理瞬间哑然?
他们只能看清康秉钦微微低下的侧脸,有些苍白,接到电话那一瞬的表情,已经凝固。
就在翁庆瑜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提醒时,康秉钦开口:“地址!”
声音不稳,像是心上勒紧的丝线,被狠狠地弹了那么一下,划断所有的理智。
话筒被扔下,备车,离开公署。
所有急如星火的公务都被这一通电话打乱。
好在康秉钦去的是天津,总有军情紧急的借口用来搪塞,否则翁庆瑜和唐勋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外交代,代总理为一个死了三个月的女人,忘乎所以?
更荒唐的是,许佛纶竟然死而复生了!
路上虽然走得不易,但好在荣衍白并没有打算为难的意思,刚入天津境内,就碰到前来迎接的周介晖。
他一路护送,直到进入新加坡道的英式公馆,然后在守卫森严的花园里停下,请了两个丫头带康秉钦一个人进内宅。
拱形长廊上站着的五六个女孩子见客来,匆匆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隔着玻璃门比了个手势,里面这才有人将门推开,迎康秉钦进去。
靠窗的壁炉里正生着火,旁边搁了张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椅,上面躺着的人盖在厚厚的毛毯里,听见动静才慢慢地露出双眼睛:“你今天回来的……”
毛毯滑到地上,她的声音停住了。
靠在贵妃椅里的许佛纶已经瘦脱了形,面色灰白颧骨凸起,衬得一双眼睛大得骇人,里面却灰蒙蒙的,没有丝毫光彩。
康秉钦几乎认不出她。
房间里安静极了,直到壁炉里传来火烧木柴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她收回了目光,轻轻地笑:“好久不见,站着干什么,坐啊。”
对面的椅子,她指了指,干枯瘦削的手背颤抖着,晃出的,是她的心事。
可昔日的情感是那样强烈,晃着晃着,就汹涌而来。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捂着嘴,指缝里渗出的,是丝丝缕缕的血。
屋子里瞬间出现了四个女孩子,倒水顺气递手巾,熟练地忙碌着,她的痛苦很快得到了缓解。
于是,那些压抑的情绪,最终还是被闷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等几个女孩子离开,康秉钦俯身,单膝跪在地上,将她抱进怀里:“佛纶——”
抱着她的手臂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桀骜,轻轻地抖着,抖得她的心都要疼了。
以前,终归是回不去的。
许佛纶想抱住他的手,犹豫了很久,最后只是轻轻落下来,拍拍他的后背。
隐忍,克制。
现在不过是调换了角色。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拉开,挤出个僵硬的笑容:“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在床上躺得久了,肺部有些感染,咳了点血丝,不碍事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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